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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一杯酒
2023年03月29日
字数:1,491
版次:04

□ 魏青锋


  平时父亲是拘谨的、腼腆的,可是喝酒以后父亲却是陌生的样子,几杯下肚父亲就特兴奋,话尤其多,还总喜欢扯着脖子吼几嗓子秦腔,要是喝迷糊了,跟前的座椅板凳就遭殃了,见什么砸什么,谁劝跟谁急,小时候,一看到家里狼藉一片,就知道父亲肯定喝醉了。
  每次酒醒以后,父亲却又异常懊悔。村里人背后都嘲笑父亲“烂泥糊不上墙”,家里人跟着在村里抬不起头,从小我们在心里就怨恨父亲也总嫌弃父亲。
  后来父亲赌气上山跟着三爷在采石场工作,承包了一大片山坡。孤独加上劳累,又远离了母亲的管制,父亲酗酒亦愈演愈烈,直至发生了那次意外。那天父亲又喝醉了,摇摇晃晃去三爷的承包区找三爷,正碰上山体爆破,眼看着半座山体轰轰隆隆涌下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六十多岁的三爷闪电般冲到父亲跟前,一把把父亲推下几丈深的坡底,父亲摔断了两根肋骨,左腿粉碎性骨折,可三爷……这之后,父亲的包里多了一个比平时的酒盅大一点的酒杯,山上冷风凛凛,大家都习惯抿几口烈酒,可以提精神御风寒,可过量饮酒父亲从此再没有过。
  小时候,每天中午放下书包,母亲已经把饭菜打包好了,临走母亲想了想还是把半瓶酒也装进网兜里,我把网兜挂在自行车前面,一路摇摇晃晃上了坡,我要去后山采石场给父亲送饭,老远就听到“叮叮咣咣”凿石料的声音,父亲的主要工作是把爆破的大块岩体分解成小石料,最后加工成规整的方料,够一卡车了就拉去县里的煤矿。
  父亲看到我了,冲山上挥着手大喊几句,就急急地一摇一晃赶过来,我知道又要爆破山体了,父亲拉我掩蔽好,脱下棉大衣裹着我的头,仰头冲山上招呼了一声,随后迅速掀开衣角钻进上半身,紧接着“咚”的一声闷响,瞬间漫天尘雾,碎石雨噼里啪啦落在棉大衣上,好一阵子,父亲才揭开棉大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泥土味,父亲领着我到了简易木棚里,从包里取出铜酒杯倒满酒,神情庄重地端着酒杯在地上洒个半圆,嘴里念叨着,完了还要鞠三个躬,随后再给自己斟满酒杯,抿一小口,小心翼翼地放旁边的凳子上,然后咂巴着嘴打开饭盒开始吃饭。
  父亲又想三爷了,我知道,这恐怕是父亲这辈子都无法解开的心结。父亲神情悲戚地吃着饭,一大口一大口,似乎要把那段悲伤的旧时光嚼碎嚼烂。我默默地收拾了网兜往回走,刚出了山口,高亢有力的秦腔声就在山谷中回荡开了。
  过后几年因为生态环境保护的政策要求,采石场被迫关停了。一直强度很高的劳动持续着,没有觉察出身体有问题,可搁家休息了几天,父亲一身的毛病就都出来了,关节炎、胃病、颈椎病,特别是左腿的旧伤,一到天阴下雨,就疼得受不了,父亲就背着母亲倒一杯酒,父亲讪笑着说“抿一口哪里都不疼了,比那些药管事!”喝几口,父亲又忘乎所以地哼起了秦腔,半截黑影挡住了饲养室的光亮,父亲猛回头看到站在门口愠怒的母亲,慌忙藏了酒杯,低眉颔首,手指搅在一起,仿佛做错事的小孩子。
  赋闲了大半年,父亲硬缠着表哥要跟建筑队进城打工,家里供养三个学生,日子已很拮据了,那年三爷家给小儿子的对象凑不齐彩礼钱,眼看着婚事要吹,父亲和母亲商量着把家里的余钱都拿给三爷家里。走时母亲给包里装了小酒杯,还一再嘱咐表哥别让父亲多喝酒。父亲先是做钢筋工,两年后父亲的身体渐渐吃不消,表哥就换父亲开卷扬机,过了几年,表哥又和项目部协商,安排父亲做了工地的门卫,在哥哥研究生毕业那年,有天父亲昏倒在工地上,送医院最后确诊是胃癌晚期,不长时间父亲就离我们远去了。
  “无花无酒过清明,兴味萧然似野僧”。每年清明节,我和哥哥都要回老家给父亲上坟,哥哥拿出父亲的遗物——那只黄铜色的小酒杯,给父亲斟满,泪光中我们似乎听到了那高亢激越的秦腔声,又仿佛看到了父亲放下手里的洋镐,品咂着酒脸上漾着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