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大悦

　　他坐在床边，静静地等着家人把饭菜盛好递给他。一个小碗，上面是菜，下面是米饭。“才刚刚过六十，身体怎么就老成了这样，”吃饭时他总这样喃喃自语。
　　父亲是困在了时光里，他总觉得这个年纪身体应该还很硬朗，可最近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脑血栓无情地剥夺了他的很多基本功能，有时候走得好好的会突然间跌倒，喝口水也会呛得满脸通红，他的内心很是忧虑、彷徨，很难接受慢慢老去的事实。医生要我们注意他的日常饮食，因此他的三餐极其规律。早餐基本上是馒头和粥，中午和晚上基本上都是以素菜为主，白菜木耳、瓜片、土豆之类，偶尔才会做一些荤菜。
　　为了迎合他的口味，我做的每一道菜都煞费苦心，味道要清淡，做菜要烧烂，否则父亲吞咽困难。我们吃得很快，等我们吃好了，父亲还在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慢慢咀嚼着饭菜。怕他着急，我们就在旁边坐下来，看电视陪着他，等着他慢慢吞咽。这个时候，我很恍惚，那么强大的父亲，一时间竟然脆弱得像个孩子。喜欢与他共餐的安闲时光，父亲虽然年纪大了，但食欲正常，看见他吃得下，我就开心得不得了。有时候也会慨然于岁月的无情，心中一软，眼里一酸。
　　前几日，父亲生病，一个月之内住了两次院。母亲去世多年，只能由我照料他。医院闭环管理，患者及陪护家属均无法外出，三餐只能点外卖，可吃惯了家里菜的父亲，不费吹灰之力，就挑出来很多问题：米饭不够软，青菜咸了，肉没烧透，汤里的十三香放多了。我说爸，在外面怎么也不能像家里那样啊，对付吃口吧，要不然没力气，身体好得慢。父亲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菜，皱了几下眉头，接着不情愿地拿起勺子继续吃。这个时候，父亲像个挑食的孩子。可想到这个孩子将在时光中慢慢老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转念一想，他能分辨出我做的和外卖的菜肴味道不同，说明味蕾识别能力没有衰退，心里一时间竟多了几分宽慰。我哄着他，慢慢地不知不觉也吃了许多。边吃还边数落我，菜没有你做得好。我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并大声地回应着，我记下了，等医院让出门，我就回家做饭送来给你吃！
　　老小老小，父亲平常的一些举动颇似孩童，穿衣要哄，吃饭要哄，爱较真，耍小性子。我们知道，当这些幼稚的举动出现时，父亲在慢慢地变老，老到只知道温饱。时光在几十年后轮回，看他们多吃点，欣喜得眉开眼笑。许多年前，父母也是这般地看着我们，多吃一口，如同拾到宝贝。
　　哺育与反哺的间隙里，时光汹涌而去，匆忙得没有多少细节。而今我已不惑之年，他却老成了我们的孩子，而我的孩子已经大，很快他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当繁华落尽，简单的欲望只是身体的必需，看他吃饭，陪他吃饭，哄他吃饭，相望吃饭的时间，是人间绝美的图画。他吃饱了，冲我微笑，似乎是想让我夸他，这样的动作表情，儿子有过，几十年前，我必然也有过。生命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唯有爱才能让父亲放下忧虑彷徨，从时光中的困兽变成一个勇者，再次拥抱生活，尽情享受余下的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