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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蛋儿拉车
2024年04月08日
字数:3,162
版次:04

刘本本


  红蛋儿是土地责任制承包时生产队分给我家的一头大牸牛。牛拉车,现在年轻人见过的不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一个深秋,生产队把土地承包到户,跟着把饲养的牲畜也抓阄分了。牲畜有骡子、马、驴、牛和羊。生产队养的羊多,有绵羊和山羊。家口大的分两只绵羊一只山羊,家口小的分一只绵羊一只山羊。骡子马牛驴大牲畜,饲养的不多,打价按人口分。人多,一家能分一匹(头),人少,两家合凑一匹(头)。我家抓到一头大牸牛,价高,六口人还不够单独分得它,但占大头,便与人少的另一家两家合凑,正合适。两家一头牛,难饲养,就按生产队打的价找补了钱,归我家所有。
  这头大牸牛,似乎与我家有缘。通身红,个头高,肚腹阔大。据生产队饲养员说,已下过三四头牛犊,个个落地就能站立,隔天活蹦乱跳,哞哞欢叫。下犊是好把式,犁地也精当,一个早晨搭对能犁两亩地。它是队里的功巨牛,是大家都想要的抢手货。真幸运,它被我家抓上了!父亲搭手摸它的脊梁,它亲热的一头抵在父亲怀里,还温柔地眨了眨眼睛。父亲在它屁股上拍一巴掌,“噢哧”喊了一声,它便贴到父亲身边,随父亲熟门熟路回了家。奇怪,进门就拉屎,母亲一见脸上笑开了花,喜不自禁地说“添还曹的!添还曹的!”我们这里有个习俗,牲畜进门拉屎,预示顺当,好饲养,肯长大,像还欠家里的什么似的,叫“添还”。至于“曹”,是庄浪方言,“咱”的意思。满是高兴的母亲,跑前跑后,腾出一间旧房作牛圈。父亲给大牸牛挽上笼头,顺手拴在墙角的杏树上,就出门找阴阳,掐算盘牛槽的日子。
  盘牛槽,在父亲心里,就像盘锅灶,是牛安身立命的大事。在等日子的几天里,大牸牛一直拴在杏树上过活。它不畏冷风,也不惧下雨,悠闲安然地吃草回草。母亲瞅着它通红油亮的毛色,越来越欢喜,喊它“红蛋儿!”。从此大牸牛就有了“红蛋儿”的名字。现在想来,“红蛋儿”,既有母亲对它像叫儿女“狗蛋儿”、“猫蛋儿”的疼爱,又饱含母亲对未来的期盼。盘槽的日子到了,母亲和泥,父亲执泥刀,灰砖铺底砌边,没有水泥,就用麦糠泥抹得光溜亮闪。猜想红蛋儿一定会满意的。
  红蛋儿到家,正赶上种小麦、收秋。秋里雨多,泥土重,红蛋儿与搭伴的牛合对犁地种麦,扛着套在脖颈上的轭,埋头拉犁,颈后脊梁头儿高高隆起,奋力前行。犁铧下翻滚的泥土,散发着新翻泥土特有的气息。父亲一手扶犁,一手高扬鞭子,吆喝声时高时低,但鞭子从没有落在红蛋儿和搭伴的牛身上。后来看到著名画家蒋志鑫的大写意,画面上一头壮实的牛以非常之力拉犁,扶犁者头发高高飞扬。墨块和线条,勾勒出黄土高原上,农耕者面朝黄土背朝天,于艰难困苦中昂扬奋进的情景。面对蒋志鑫笔下的《黄土魂》系列画,我脑海里不由浮现出父亲吆着红蛋儿犁地的一幕,仿佛这画上画的就是父亲和红蛋儿,以及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像父亲和红蛋儿一样的耕田犁地者。
  土地责任制承包这个时期,我家所在的农村,大牲畜是主要劳动工具。犁地、驮运,凡是与农业生产有关的,都离不开畜力。骡子、马和驴,除了犁地,多半儿是匹上鞍子,往地里驮粪,往回驮玉米、麦捆等,即便埂埂洼洼难走的地块,也来去自如。骡子、马和驴,放牧或过河时,还能骑人,尤其骑上骡子和马,一手抓起缰绳,一手抓住脖子上的鬃毛,嘚嘚嘚奔跑起来,骑者威风,看者羡慕。父亲嫌自己拉车力单,就别出心裁,让红蛋儿帮他拉起架子车,像是弥补红蛋儿只能犁地的短处。红蛋儿拉车,这在当时是新鲜事,村子的人见了,像看稀罕儿,也有看笑话嘀咕的“牛是犁地的,拉车,指屁着吹灯!”其实,从后来对红蛋儿的使用看,父亲的创新还真借上了红蛋儿的力量。从此,父亲就与红蛋儿一道,犁地拉车,带着一家人走过那段艰辛而不断富起来的路。
  记得还是在红蛋儿刚到家不久,收秋挖洋芋的一天。天阴沉沉的,冷风不时夹带雨星打在脸上。父亲在架子车车把两侧和车厢横衬榫接处,拴上绳子,绳头挽个圈,再给红蛋儿套上犁地时的轭,用轭后面钩犁的钩子钩住绳圈。父亲两手紧握架子车把,在车辕中间,肩拉车绳走,红蛋儿拉着套绳前面走。先是往洋芋地里送种麦子的土粪。有红蛋儿拉车,一架子车土粪,上陡坡、过河,父亲一人并不吃力。红蛋儿像会听话,拉车,不紧不慢,也不左偏右拐,过河时趟河床平处走。红蛋儿成了父亲拉车的好帮手。腾出手的母亲和我们弟兄就只管在地里挖洋芋。割麦不忙种麦忙,收秋和种麦子搅在一块儿,急着挖洋芋是要腾地种麦子。看到早先闲地里种的麦子,地皮上都冒出一层嫩绿了,我们一家心急火燎,便不管天阴下雨,赶紧挖洋芋。先撤掉干枯的洋芋蔓,照准凸起的小土包,一镢头下去,用力一刨,一嘟撸大小不一的洋芋蹦在面前。之前旱,雨小,仅湿了地皮,挖出的土松散,并不沾洋芋。我们边挖边拾,装进麻袋。这一年洋芋丰收,不到一亩地,装满了近十麻袋。
  秋天天气短,夜影子随着雨雾从四面远山赶过来。父亲送罢粪,赶紧把装满洋芋的麻袋往路边车旁背,我们和母亲忙用背篓背,担子担。红蛋儿乘这个闲空,肩着未卸的轭,在地埂上吃草。长长的舌头伸出来,又卷回去,一撮带露水的草便揽进嘴里,嗤啦嗤啦,吃得美滋滋的。很快,架子车厢倒满了洋芋,父亲就把装洋芋的麻袋从前到后摞在架子车上。八麻袋,摞两层,架子车胎都压瘪了,比一车土粪重几倍。装好车,父亲牵来正在酣吃的红蛋儿,拉车回家。母亲留在地里看守没拉完的洋芋,我们弟兄帮着推车。
  我家在村庄西头儿的高台子上。从台下上到院子,有近四丈长的陡坡。平日架子车拉东西回家,常常要央求过路人帮忙推车。帮忙推车的人有时半是抱怨半是同情地说:“你爷儿父子,没在这坡上少出力!”
  想起家门的陡坡子,望着这高垒如山的一车洋芋,我心里直犯怵。到门坡子底下,看见被雨淋得光溜溜的坡面,不敢指望红蛋儿和我们能把这一车洋芋拉进院子。望坡兴叹中,想等路过的人帮帮忙,左等右等,不见一个人。倔犟的父亲先指挥我用镢头挖出脚踩的脚窝,然后狠出一股劲,大喊一声“上!”红蛋儿前面拉,我们后面推,硬着头皮鼓足劲头往上拉。开始红蛋儿蹄疾步稳,我们推得也有力。上到半截,我脚下一滑,摔倒在车后。少了一个推车的人,车子开始倒退。“扑腾!”一声,危急关头,只见红蛋儿前膝跪在地上,用膝盖“扑腾!——扑腾!”往上移动。红蛋儿扎下头,嘴巴几乎触着地了。这样,紧绷的轭套绳就把架子车把压得低下来,有利陡坡上行,避免了车子后退仰翻。我见状赶紧爬起来,用肩膀顶住车上的麻袋,踩稳脚窝使出吃奶的力气推。车子在红蛋儿拼命“扑腾”中,终于拉进了院子。这从未见过的惊心动魄的“扑腾”,让我亲眼见证了什么是“挣死牛不翻车”!牛就有这样的坚韧,从苦难中过来的父辈不也是这样吗?
  卸下洋芋,天已擦黑。父亲和我们并不觉得疲乏,是红蛋儿“扑腾”跪地拉车鼓舞着父亲和我们,身上像增添了使不完的劲。转身和红蛋儿一道拉上车,拿着手电筒,边吃馍边往地里走,拉剩下的洋芋。到地里,我给母亲说了红蛋儿拉车的经过,母亲摸着红蛋儿的头,流泪了。
  红蛋儿拉车的壮举,赢得了我们一家人的敬重。今天想来,如果大画家蒋志鑫听到红蛋儿跪地拉车的“扑腾”声,他钟情的《黄土魂》系列,一定会新增一幅直击灵魂的不朽之作。红蛋儿不光拉车让人感动,还为我家下了五六头牛犊。后来因为供给我们弟兄上中专、大学,用钱多,家里并不宽裕,到红蛋儿力尽汗干,垂垂老矣,父亲没能让它赋闲老去,不得不把它拉到集上卖了,对我家作了最后的“添还”。它的结局不用想,正如老话说的,老牛力尽刀尖死,成了他人盘中餐。那几天,我们一家人像丢了魂似的,蔫头耷拉,没精打采。
  现在,老家耕种拉运,已不靠畜力了。犁地有大小拖拉机拖的旋耕机。跑运输有汽车。割麦有收割机。掰玉米、挖洋芋也有专门的机子。村子里充满各种车辆的嘟嘟声。养畜成了致富奔小康的一项产业,在三弟饲养的牛群里,至今还有红蛋儿留下的根苗。
  我忘不了红蛋儿,它那天跪地拉车的惊心动魄,雕像般刻在我心中,永难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