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超群

　　这棵苦楝树是哥哥留下的。
　　哥哥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他是继父与前妻之子，自小便得罕见病，全身瘫痪，用现代医学来看，应该是渐冻症。
　　第一次见哥哥，他十七，我八岁。我躲在母亲身后怯生生地叫“哥哥”，他满怀敌意地不搭理我。慢慢地，我感觉到哥哥不那么反感我了。每天放学后，我把外面的所见所闻倒豆子似的跟他讲，谁家的狗咬人了，谁家的娃挨揍了，哪里的花开了……为了最大程度还原现场，我绞尽脑汁，极尽绘声绘色之能力。哥哥也越来越喜欢我这个妹妹了，因为我可以把身边的精彩世界带回家给他看。
　　说到苦楝树，这是哥哥小时候还未患病时无意在屋后发现的树苗，然后移栽到家门口的。它被雷劈过，也被冰雹砸过，万幸活下来了，只是树脖子有点歪。父亲说，这树也不是什么成材的好料，既然活了，就让它长着吧。
　　由于家庭的特殊性，哥哥是横在奶奶和母亲之间的一道坎。奶奶总觉得母亲会苛待哥哥，所以经常从村里赶到镇上小住一段。而那段时期，却是母亲和奶奶的战争时间。
　　奶奶时常背着我们给哥哥买好吃的，可哥哥一向不怎么乱吃东西，突然被奶奶这么一味地塞吃的，很容易就吃坏肚子了。母亲一边洗哥哥换下的脏衣服，一边抱怨奶奶不懂事，净给哥哥乱喂东西。更深一层，母亲知道，奶奶是对她这个后妈不信任，所以装了一肚子委屈。
　　奶奶最过分的恐怕就是与邻居们聊天，总要引导性地问母亲对哥哥不太友善的事例，然后回家跟父亲告状。其实那些年，母亲工作很辛苦，回来了还要照顾我和哥哥的生活起居，非常疲惫。所以，无论对我还是对哥哥，肯定会有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可恰恰，哥哥不是母亲亲生的，但凡母亲有情绪，必定会被扣上恶毒后妈的帽子。
　　哥哥夹在这中间的日子也并不好过。母亲对奶奶不友善的白眼总藏不过哥哥的眼神，奶奶很多自作聪明的行为也让哥哥胆怯。那时，哥哥时常两眼空空地望着苦楝树，跟我唠叨：你看那棵树，多孤单，好不容易来了只鸟儿可以做个伴，也可以捉捉虫，却被奶奶赶跑了。可是，奶奶也是好心……小小的我，并不明白哥哥为什么总让我看看鸟儿还在不在。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转眼，我考上大学了。
　　临近大学毕业时，父母告诉我，哥哥身体大不如前，连坐着都困难，整日躺着难以翻身。隔着电话，我能微妙的感觉到，哥哥在急切地等着我回去。那段时间，冥冥之中，我总觉得我必须马上回去。
　　我参加完毕业答辩，都来不及拍毕业照就急匆匆赶回家了。那一次，我觉得回家的路好漫长。火车还在华北平原上缓缓行驶，父亲打来电话，哥哥已经吃不下东西了，挣扎着起来斜躺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棵苦楝树。
　　当我赶回家时，哥哥已瘦的脱了相，小小的蜷在躺椅里，像个孩子般，伸出干瘦的手拉住了我，微微的笑了，没有一句话，就轻轻的闭上了眼。我扑倒在瘦骨如柴的怀里，放声痛苦：“哥哥，哥哥，我不走了，我回来了……”可是他永远的闭上了眼。
　　毕业后，我回到老家就业，想离哥哥近一点，也想替他继续守着那棵苦楝树。我时常想，如果这棵树能够选择，它还愿意活下来吗？有时候，生命很奇妙，在最初萌芽阶段，很少有选择的能力。难道说，它早知道自己成不了材，当初就不发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