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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峪关前的八棵树
2023年01月06日
字数:3,282
版次:03

马步升




  甘肃合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主席。著有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约700万字。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陇东三部曲”“江湖三部曲”等8部、中短篇小说集2部,有散文集《纸上苍生》等10部,有学术论著10多种。曾获中华人口文化奖、老舍文学奖等大奖20项。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骏马奖等国内重要文学奖评委。现任甘肃省社科院文化研究所所长、研究员。

  在312国道嘉峪关段的路边,并排站立着八棵树,紧挨着一座沙土小高地,穿过马路不远处,就是高大辉煌的嘉峪关古城楼。在当今绿树成荫的嘉峪关市,这八棵树毫不起眼,就是西北大地常见的白杨。要不是树旁纪念碑的提示,一般人都不会注意到它们。可是,这却是一个时代精神的象征物,它们所代表的精神如今已被命名为“八棵树精神”。
  时间还要上溯到1952年。那时候的嘉峪关市还不存在,只有一座荒废数百年的孤零零的古城楼,矗立在祁连山一处巨大的豁口中,周围全是寸草不生的戈壁滩。一条砂土筑起的大路,从河西走廊的东边,一路向新疆方向延伸,从东边的天地无尽处,隐没在西边的天地无尽处。真个是:“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出了嘉峪关,两眼泪不干。”初春时分,大风卷起沙石,天地一派混沌。这时,新中国第一代筑路工人郑占乾,却萌生了一个虽宏大却并不怎么现实的愿望:给路边栽树。眼前没有劳动力,只有几名女性家属,包括自己有身孕的妻子。也没有劳动工具,只有捅炉钎和铁铲。砂石坚硬,凿开一撮撮砂石,将十几棵荏弱的杨树苗栽植进去。过了几天,居然有八棵树苗活了,还展现出生机勃勃的气势。对这些身在荒漠的普通劳动者来说,对人生最大的鼓舞莫过于生命的诞生和成长,从此,他们就像精心维护公路养育儿女一样,将八棵树当成了自己每日每时的心心念念。
  时间过去了一个甲子,前年的夏天,嘉峪关公路局杨向军局长带着我去拜访郑占乾老人。此行还有一个重要任务,就是给老人颁发五十六年党龄的纪念章。老人居住在单位的家属院里,屋内陈设很简朴,但很干净整洁。老人身穿中山装,茶几上端放着一份他几十年来每日必读的《人民日报》,一旁的果盘里搁着刚从树上摘下的杏子,金黄金黄的。在家人的帮助下,他将纪念章端端正正戴在胸前。年过九十岁的老人了,在戈壁滩做了几十年的野外养路工,在他的身上,丝毫看不出沧桑倦怠,眉宇间闪烁着的是坚毅和自豪。子从父业的大儿子垂手站立一旁,我请他坐下,他笑笑,依然站立着。一个保持着传统严格家教的家庭,不用多说,从晚辈的一举一动就可看得出来。他就是八棵树的见证者啊,母亲怀着他,跟着父亲,一同栽下了这八棵树,如今他也是奔七的人了。说起当年栽植八棵树的故事,郑占乾老人的话不多,目光清澈,语气平淡,他反复强调说,这都是工友们的功劳,都是来自组织上的支持和关爱,他只是做了一个工人该做的事情。
  八棵树的意义体现在此后的漫长岁月中。过了几年,祁连山深处的镜铁山发现了铁矿,这是一件改变我国钢铁工业布局的大事。厂址和职工生活区选在嘉峪关的戈壁滩上,距离矿山80千米路程,修建一条铁矿石运输专线公路迫在眉睫。这段公路所经之地,少部分是戈壁滩,大部分在祁连山区,在吊达坂一带,海拔都在4000米以上,或是终年积雪,或是永久冻土。过了吊达坂,到二指哈拉的几十千米,全是高山峡谷,飞石悬空,湍流喧闹,别说那时候,当下已经变成等级公路了,车技欠缺一些的,胆子小一些的,仍然不敢在这种路段驾车行驶。筑路工具呢?没有大型机械,只有洋镐、铁锹、抬筐,还有少量的畜力车。就是这样的简陋工具,筑路大军完全凭借着对国家的一腔忠勇,炸石开山,人力搬运土石方,昼夜奋战,在高山缺氧环境中,克服物资供应之不足,忍饥耐寒,只用了两个月时间,就打通了一条运输铁矿石的专用公路。
  八棵普通的白杨树,不仅敲响了一条生命线一样重要的公路的开场锣鼓,事实上,也是一座现代化城市建设的开始。有一位诗人将大西北的许多新兴城市称为“纯粹无中生有的城市”,嘉峪关就是这样一座城市。嘉峪关的名字在明朝已经声名远播了,但其功能主要在军事方面,后来,军事功能也不存在了,她只是废弃已久的、属于酒泉管辖的一处无人看管的古迹罢了。铁矿的发现,激活了这座落寞数百年的“天下第一雄关”,一时间,筑路者、开矿者、各行各业的建设者、随行的家属,从祖国的白山黑水大江南北,乘坐各种交通工具,乃至步行,涌向这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成为嘉峪关的第一批建设者和居民。城市因为矿山而诞生,那么,连接城市与矿区的道路便成为重中之重了。
  一条道路固然短时间可以打通,但维护道路的正常运行,却是经年累月每日每时必须保证的功课。郑占乾与他所在的公路段的工友们,在此后的数十年中,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把青春年华,把人生理想,全部交给了这条道路。又是沙漠戈壁,又是高寒山区,又是简易公路,修筑的难度大,维护的难度更大。路上行走的都是载重卡车,路面质地粗糙,极易损毁,冬天大雪封路,开春路面翻浆,夏秋季洪水冲毁公路,困难和危险是道班工人的家常便饭。国家财力有限,道班工人不多,道路必须保持畅通,大家一年四季,大多时间都坚守在岗位上,常常一两个月回一趟家。而回家之路更为艰难,或者搭乘拉运矿石的卡车,或者徒步,回一趟家,仅在路上,往往要耗去一两天时间。所谓道班,也只是在路边挖一个地窝子,能够防御野兽和风雪罢了,日常所需食品依靠往来卡车捎带,饮用水则要到深沟去取,取一趟水需要耗费半天时间。更困难的是护路工具过于简陋,最初只是一些简单的劳动工具,劳动效率很低,去一趟工地,晚上回不了道班,只能在野外露宿。不能“等靠要”,要自力更生,向发明创新索取劳动效率。郑占乾和工友们发明了一种畜力刮路机,就是用一些废旧钢板和木料做成耙耧式样的工具,套上毛驴,刮平路面。这种机械后来推广到西北的许多公路段,使用了许多年。嘉峪关的公路博物馆里还陈列着这样的工具,让人既为前辈道班工人的聪明才智所折服,也为他们所经过的艰难岁月而心生感伤。
  郑占乾他们自己动手发明创新的护路工具还有很多,在今天先进的护路机械面前,这些工具显得简陋寒酸,可是,没有前辈所经历的昨天,也不会有我们看到的今天。参观过几处当年用于道班的地窝子,说一句该挨打的话,当下的羊圈都要比这温暖敞亮许多。就是在这样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中,道班工人们让这条专用公路始终畅通无阻。现在,这条公路的道班,虽有温暖整洁的职工宿舍,有电,有电视网络,可与都市相比,生活条件依然很艰苦,这里的人却始终不与都市人比享受,而是时时刻刻与他们的前辈比,比物质条件,比精神面貌,比爱岗奉献。在一个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的道班里,几位工人师傅正利用工余时间在空地上种植蔬菜,我问种的什么菜,一位工人师傅笑说:“种的是希望。”虽是玩笑话,却也是真实情况。没有希望,不会有人来这里,来了也坚持不下去。近几年,嘉峪关公路局招录了许多大学生,他们大多来自自然条件较好的地区,他们手中的劳动工具先进了,仍然和前辈做着同样的事情,日常时期护路补路,非常时期抗洪抗灾。那天,寒风凛冽,我见他们一个个在路边低着头,寻寻觅觅,原来他们是在捡拾路边的垃圾。公路不仅是车辆通道,也是文明的载体,比起前辈来,新时代的道班工人,为公路赋予了新的意义。
  在嘉峪关公路系统,流传着一个人人都会说的笑话:驴知道。说的是在创业时期,国家为了减少工人体力消耗,给整个公路局下拨了几十头毛驴。这些毛驴由国家按月下拨草料费,每有新入职的道班工人,工长派他去某处维修道路,新人不知道某处到底在哪里,工长就说:“驴知道。”果然,毛驴拉着装载了补路用料的驴车,走到指定的位置,就停下来了。他们不是纯粹为了讲笑话,而是寓教于乐地教育,目的在于让新入职的年轻人懂得前辈创业之艰难。“扎根戈壁,艰苦奋斗,无私奉献,甘当路石”,这十六个字是嘉峪关公路局总结出的“八棵树精神”。是的,这是嘉峪关公路人走过的从无到有的历程,也是全体嘉峪关人走过的从无到有的历程,扩大来看,何尝不是共和国走过的历程呢?从无到有,从有到多,从多到强,我们就是这样从昨天走到今天的。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八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