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辉

　　一晃父亲去世大半年了，母亲依然为一件事耿耿于怀，那就是父亲去世时，眼睛是睁着的。我们用手去抹过，没法抹上。这几个月，母亲一直纠结这件事。
　　“他这是在怪我……”母亲像祥林嫂一样，许多次向我们复述父亲最后一晚的场景。父亲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换尿不湿。母亲忙得脚不沾地，不免抱怨，说不知还要拖多久。若是要拖几个月，两个儿子都得去住院了，她自己也许会被磨得先走一步……
　　絮叨着、絮叨着，父亲难得地睡着了。母亲赶紧在一旁的沙发上补觉，这一觉便睡到了天亮，大哥来换班。于是发现父亲悄无声息，一摸，已经没有了鼻息。
　　母亲认为，父亲是在怪她没有对他进行临终关怀，最后一晚还在说“诛心话”，盼着他早点走。
　　“如果知道那是他的最后一晚，我再累也会打起精神，绝不会有一句怨言。可是我当时想着，这样的日子看不到头……”母亲一次次复盘自己当初为什么会态度不好。
　　父亲动结肠癌手术以后，5年间进进出出住院部，对于我们是一场漫长的消耗战。临终前三个多月，他都处于危重状态。日夜需要人陪护，偏偏腹部的手术造口，没有护工能护理。于是母亲、大哥和我，三班倒照顾了一百多天。到他临死前，我们都已到了身体承受极限，精神也都快崩溃了。
　　“你们这是没有合理安排时间，一人值守24小时，3天轮到一次，就不会这么累了。”朋友二喜“聪明”地说。我说他是没经历过这种苦，想当然耳。
　　有些病人在昏迷状态下去世，即便之前耗上几个月，甚至几年。护理起来，无非勤换尿不湿，多擦洗身子。父亲的心衰、肾衰都很疼，加之腹膜炎产生的剧痛，基本上没有好好睡觉的时候。他不睡，我们便睡不成。一会儿处理屎尿，一会儿喊医生、护士。假如一个人值守24小时，第二天就倒下了。
　　母亲对于父亲死不瞑目的愧疚，一直难以消散。不久前，我家15岁的老狗死了。居然也是死不瞑目，我抹了多次都合不上眼，这下内疚感被我背负上了。
　　老狗去年开始腿脚无力，每天都是我抱着它上下楼。步梯房，7层楼。起初它有60斤，临终前50斤不到。这一年间，它大小便失禁，使得家里长期臭烘烘的，站在6楼半楼梯口就能闻到。
　　老狗的最后一晚，一直间歇性地叫着。虽然我关紧门窗，估计还是吵扰了邻居们。凌晨时，我情绪有些崩溃，打了它几下，没想到第二天它去世了。于是我像母亲一样，悔恨为什么不能忍它最后一晚？15年没能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最近从一位医生那儿，知道“死不瞑目”有多种原因。最常见的是逝者身体极度衰竭，神经肌肉失能，脑神经无力引起眼轮匝肌收缩……逝者去世1小时内，用手去抹，眼睛可以合上。超过这个时间点，肌肉僵硬，便永不瞑目了。
　　告诉了母亲这个冷知识，她心里好受了一些。俗话说“百日床前无孝子”，无论护理人还是动物，百日的照顾强度如果极大，都是很不容易承受的。有过这些经历的我们，将来对后辈会有个原谅。会提前告诉他们，假如有一天自己死不瞑目，并不是在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