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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晨阳
2022年07月22日
字数:1,949
版次:03

□ 陈新民


  “酒泉西望玉门道,千山万碛皆白草。”唐代以来,岑参这两句诗,引发无数人对甘肃西部戈壁的想象。
  甘肃西部连接中原与新疆的千里河西走廊,自汉代张骞“凿空西域”,一直是丝绸之路的枢纽路段。走完河西走廊,到敦煌之后,丝绸之路才分成北路、南路和中路。
  乘火车沿河西走廊西行,看到的多是沙石从路基延伸向天际,偶有几条绿荫在蜃气里若隐若现,使广袤的原野显得更苍凉冷寂。这,就是戈壁吗?
  是的,大戈壁使人敬畏,它的魅力又令人倾倒。我在戈壁绿洲中生活多年,对此很有感触。
  有天,鸡叫了两遍后,我从借宿的农家出来,摸索到田地尽头。沉沉夜幕无边,黑暗模糊了空间,浓缩了时间,历史变得不再久远。我想起河西走廊上民族迁徙、征战、交流、融合的一幕幕悲喜剧。想起两千多年来陆续于此落地生根的汉人与或进或出、或攻或守的鬼方、猃狁、月氏、乌孙、匈奴、突厥、回纥、吐蕃、吐谷浑、党项等一道,在戈壁绿洲创造的繁荣奇迹,经受的深重灾难。
  元以后,河西走廊的经济、文化遭遇严重衰退,戈壁绿洲走向衰落。人们每每谈论这里,莫不色变心颤,更有民谣唱道:“西出嘉峪关,两眼泪不干……”
  是我的回忆太沉重,还是天地过于幽邃,黑暗中的时分格外难挨。我一遍又一遍地向东眺望,不知过了多久,感到微风把近处的红柳吹得略略松动时,天地混沌处突然透出一抹青灰。青灰虽然是暗的,冷的,但毕竟是光的先驱,是色彩的前奏。渐渐地,青灰开始扩散、稀释,并渗出几分暖意。正是这隐隐约约的暖意,调整了我的视觉,使我适应了随之而来的天际第一层暖色调——深沉的暗金红。紧接着,金红被敷上一层稀薄的玫红。自此,笼罩天地的黑暗开始瓦解。
  玫红代替了暗金红,先是附在青云底部,而后慢慢向上渗化。不一会儿,东半天裂开了由亮玫红向紫罗兰,再向深灰蓝的微妙过渡,如平缓、徐舒的序曲,引出了晨光交响的第一组强音。天边倏忽闪出几条金线,好像丹青妙手挥洒自如地勾勒云的剪影,又像狂舞的金蛇戛然而止,直上云天。这明快、空灵、富丽、辉煌的金线,一定激荡过河西古代艺术家的心源,激活过他们的创作灵感。从莫高窟飞天飘逸舞动的裙带,从武威雷台天马凌空飞跃的动态,从嘉峪关黑山岩画稚拙苍劲的轮廓,从玉门火烧沟彩陶简括流畅的造型,似乎都能看到天边金线的投影。
  我把目光转向西南的祁连山,众山还沉浸在暗蓝色的朦胧中,唯有最高的雪峰已被镀上亮玫红。在暗蓝色的背景前,雪峰一反平素的肃穆,如凌波仙子,带着率真娇媚,带着神韵仙风,从云烟缥缈的银河,来到离我很近很近的地方。
  终于,越来越亮的天光,分切出地平线。地平线最亮处,一轮巨大的橙红色太阳从容升起,随着这个强势导演矜持登场,戈壁晨光交响曲的高潮来到了。
  逆光看去,那些不起眼的石块、沙堆、芨芨墩、红柳丛纷纷跃动,像要热烈地扑向太阳。光的斑点、光的线条、光的浪波、光的旋涡,熙熙攘攘,交织错杂,变幻无穷,在我眼前徐徐展开顶天立地、华丽璀璨的宝石镶嵌画。我想哭泣、吼叫,想狂歌劲舞,想用最剽悍、最恣情的方式,迎接戈壁的第一缕阳光!
  突然,一声含羞带怯的啼鸣,掠过我耳边。一只沙百灵从我身边的红柳下弹起,以波形曲线般一起一伏飞向灿烂的太阳,甩下婉转的欢歌。
  戈壁苏醒了,晨光还在梦幻里。看,远处的草木在蜃气里变形拉长,晃晃悠悠颤动着,好像来去匆匆的驼队马阵。他们是高擎节杖的汉庭使者,还是一路风尘的波斯商客?是策马疾驰的吐蕃铁骑,还是荷戟挽弓的大唐劲旅?
  在这里,每一块狰狞的顽石,每一段干涸的河床,每一片光秃秃的沙碛滩,都承载着沉重的历史,都有说不完的故事,都激励我去追溯、去展望、去联想……
  广袤的空间,拓展了胸襟;恢宏的气度,荡去了俗尘;想象的灵翅,给了我穿越的自由,任我徜徉古今之间。
  前辈远影渺渺,后人大步赶来。古战场上的油城、钢城、镍城、风光电城,高楼林立,灯如繁星。旧驿站边,火车道、高速公路车水马龙,航天飞机直冲碧空。一个个波光起舞的水库,一条条清流欢唱的水渠,正把片片绿洲推向戈壁腹地。
  如果说,广阔雄浑是戈壁的气势,那么含蓄隐秀便是它的风韵。不必找曲径,顺着沙碛滩上的小路大道往前走,自有幽静旖旎的好去处。绿荫纵横果木青葱的田园诗,这里有;碧波潋滟蛙鸣稻香的水乡画,这里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塞上曲,这里有;云烟缭绕、银装素裹的雪山大背景更是抬头可见。
  是什么赋予自然美的魅力?是人,是人类丰富的社会生活。要把美的体验推向深广,无论如何也要走近在戈壁绿洲创造生活的人们。我在这里的朋友,有中国早期的石油科学家,有世界第一流的敦煌学家,有农民,有牧人,有骑手,有歌星,他们都有着晨光般灿烂的笑容、草原般广阔的胸怀。他们是构成这方天地大美的核心。
  我在沉思,太阳悄悄收回地面景物后长长的投影,晨光飘然而去,上午渐渐临近,戈壁又恢复了旷远迷茫。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八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