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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凉二题
2022年07月22日
字数:2,244
版次:03

□ 贾平凹


  

柳 湖

  柳湖在陇东的平凉,是有柳有湖、一片柳林之中一个湖的公园。我却在那里看到了两个湖的柳和柳的两个湖。
  当时正落细雨,我从南门而进;南门开在城边,城坐在高坡上;一到坡沿,也就到了湖边。这是一个柳的湖。柳在别处是婀娜的形象,在此却刚健,它不是女儿的,是伟岸的丈夫,皆高数丈。这是因为它们生存的地势低下,所以就竭力往上长,在通往天空的激烈竞争的进程中,它们需要自强,需要自尊,故每一棵出地一人高便生横枝,几乎又由大而小,层层递进,形成塔样的建筑。从坡沿的台阶往下看,到处是绿的堆,堆谷处深绿,堆巅处浅绿。有的凝重,似乎里边沉淀了铁的东西;有的清嫩,波闪着一种袅袅的不可收揽的霞色,尤其风里绿堆涌动,偶尔显出的附长着一层苔毛的树身,新鲜可爱,疑心那是被波光透射的灯柱一般的灵物。雨时下时歇,雾就忽聚忽散,就感觉此湖特别地深,水有扑上来的可能,令人在那里不敢久站。
  顺着台阶往下走,想象作潜水,下一个台阶湖就往上升一个台阶,愈走,湖就愈不感觉存在了。有雨滴下,不再是罪罪的,凝聚了大颗,于柳枝上滑行了很长时间,在地面上摔响了金属碎裂的脆音,但却又走进了一个湖。这是水的湖,圆形,并不大的;水的颜色发绿,绿中又有白粉,粉里又掺着灰黄,软软的,腻腻的,什么色都不似了,这水只能就是这里的水。
  从湖边走过,想步量出湖的围长,步子却老走不准,记不住始于何处,终于何处,只是兜着一个圆。恐怕圆是满的象征吧,这湖给人的情感也是满的。
  湖边的柳,密密地围了一匝,根如龙爪一般抓在地里,这根和湖沿就铁质似的洁滑,幽幽生光。但湖不识多深,柳的倒影全在湖里,湖就感觉不是水了,是柳。
  以岸沿为界,同时有两片柳,一片往上,一片往下,上边的织一个密密的网,下边的也织一个密密的网。到这时我才有所理解了这些低贱的柳树,正因为低贱,才在空中生出一个湖,在地下延长一个湖,将它们美丽的绿的情思和理想充满这天地宇宙,供这块北方的黄色太阳之下黄色土壤之上的烦嚣的城镇得以安宁,供天下来这里的燥热的人得以"平凉"。
  这是甲子年八月十四日的游事,第二天就是中秋,好雨知时节,故雨也停了。夜里赏月,那月总感觉是我所游过的湖,便疑心那月中的影子不再是桂树,是柳,恍惚不已,遂记下一段即兴之文。
  

平凉崆峒山笔记

  一、路记
  崆峒是一座极雄伟豪华的建筑,进入它,前山有路,后山也有路。前山路是便道,近,细瘦如绳,步行者在这里攀援。后山是车路,远而弯曲迁回,不能通行大车,只有坐小车才能上去。
  但不论前路后路,路面都不平坦。美好的境界是不可轻易而得的,所以一满石头,花白滚圆,思想得出这又是雨天的水道。到了八月,萧萧落叶,又一起集中在路上,深逾四指,埋没一切凹凸,灿灿辉煌,如进圣殿的地毡。到了山中,看四个井字形峰头,路更不可捉摸,几乎是随脚而生,拐弯,便以树根环绕,到崖嘴就有楼阁,路又穿过楼阁下门洞,青石铺成,起津津清凉。直到悬崖陡壁前了,路一变而成石凿台级,直端端如梯,梯甚至向外凸,弓一样地惊险。有一"黄帝问道处",黄帝且不知路该往何处走了,游客更觉前途不测。回首路又不复再现,一层群木波涌,满世界的杂色。一步一景,步步深入,每每百步之处,其景则异变,令人不知身在何处,惊奇良久,方醒悟到人间、仙境果有不同啊!
  行至最高峰,谁也不知是从哪里来,又要从哪里归去,路全然消失,唯见山下泾河长流乃及远,身旁古塔直上而成高。这个时候,崆峒的自然同一了人的自然,佛道若真有神灵,神灵视人是一类的,人从不同的路来,路将人引到共同的高点,是人皆享到了极乐。
  二、树记
  以松为主,兼生杂木。
  皆不主张直立,肆意横行,不需要修剪,用不着矫饰。八月是深秋之季,枝条僵硬,预示着冬临里的一年一度的干枯。叶子都变色了,为红、为黄、为灰,色彩鲜艳原来并不是好事,而是脱落前的变态的得意和显耀。愈是这般鲜艳,近看却感觉晕起的色团很轻很淡,树桩、树权,甚至指粗的枝条就愈黑得浓重,这浓重的黑,才似乎使这些色晕不至于是云是雾而飘然离去。
  每一棵树上都生苔藓,有的如裹了绿栽绒,有的生了白斑,白中透青,如贴了无数的生锈古铜钱,有的则丛生木耳一其实并不是木耳,是一种极薄极软的菌片,如骤然飞落的黑蝴蝶。更有一种白色苔藓,恰似海边贝壳,齐齐地立嵌树身,几乎要化作冲天的玉鳞巨龙扶摇而去,使人叹为观止。
  有老松,其松塔与叶同等,那是年年不曾脱落的,年年又新生而死的积累,记录着它们传种接代而未能及的遗憾,或是行将暮年,对往事所作的历历在目般的回忆。
  俯视远处那一面上下贯通的石壁,前有一树,叶子全然早落了,只有由粗及细而为权的枝,初看是铁的铸造,久看就疑心那已不是树了,是石壁的裂缝。而仰观面前的石崖,无坎无草,却突兀兀生就一树,凝黑的根为了寻找吸趴的方位,在石崖上来回上下盘绕,形如肿瘤,最后斜长而去,实在是一面绝妙的腾飞的龙的浮雕。
  谁也想象不到,在山顶之上的高塔之巅,竟有两树,高数
  丈,粗几握。扎根的土在哪里,吸收的水又自何处,是哲人也百思不得一解。
  间或就有一种枫,已经十分之老,不图高长,一味粗壮,样子幼稚笨拙,但枝条却分散得万般柔细,如女子秀发。叶子未落,密不密疏不疏的,有五角,色赤黄,风里摇曳,简直是一片闪烁的金星。
  一棵树是一个构造。
  除了庙堂前的两棵四棵象征神威的蛇皮松高大无比、端直成栋梁材,别的任何地位的松、柏、格、廨、栎及杂荆杂木,皆根咬石崖,身凌空而去。崆峒的树是以丑为美的,不苦为应用,一任自由自在,这就是这个世界丰富的原因,也正是崆峒之所以是崆峒的所在。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六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