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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朝拜敦煌
2022年07月15日
字数:2,904
版次:03

平山郁夫


  “平山一定能到敦煌!”不知从何处飘来的声音。我也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是当然的。”日本人之所以向往西方,向往大陆上的丝绸之路,以至憧憬敦煌文化,是因为那里是日本人的精神故乡。中国文化是通过丝绸之路传入日本的。那时,日本正是太平时代,所以中国文化以天平文化之形态在日本开花结果。奈良文化是从中国传来的,构成日本文化基石的佛教,也是来自中国的。由此使我想到,在中国不是可以看到和日本奈良时代相同的文化吗?丝绸之路的终点站应当在奈良。如果我们从终点站奈良出发,向西寻找,理应找到日本文化的源流。我站在不二山远望落日。遥想在中国一定能找到日本文化,这就形成我青年时代的梦想,使我的思想产生了飞跃。
  1958年,引导我走向未来的一条伏线出现了。中国敦煌艺术展览会在东京日本桥的高岛屋开幕了。展品是敦煌文物研究所常书鸿所长多年来亲手临摹的敦煌壁画和彩色雕塑的复制品和照片。说是临摹,实则如真品一般。当我看到“飞天”生气勃勃、栩栩如生的姿态,看到北魏时绘制的大胆而有力的一幅幅壁画时,我被感动了。这次敦煌艺术展使我有机会和常书鸿先生会面并亲切交谈。常先生好像是来送敦煌香火的,这香火如能救我一命,我盼望去敦煌的念头更加强烈了。
  我是广岛原子弹灾难的幸存者,原子弹后遗症、贫血症、白血病缠身,死神威胁,随时都有停止呼吸的可能。正在我拼命挣扎时,命运转机的多种好兆头都一起来临了。我在绘画构思创作烦恼时,一个僧人向我走来了。这个在没有水的沙漠里跋涉的僧人是谁呢?我苦思冥想,猛然顿悟:他就是“玄奘三藏”!这也许是玄奘三藏在给我指点前进的道路吧。不是玄奘,我日后也不会走上丝绸之路,更不会来到敦煌。奈良法相大东山药师寺主管高田好胤说:“是否玄奘先生转世为平山先生呢?”言毕哈哈大笑。人在面临巨大转机时,往往好像被某种超理性的力量所左右似的。在创作冲动的驱使下我开始作画,着力于新的感觉和手法,着力于潜在的内涵的描写,完成《佛教传来》。这幅画得到了画辈权威的认可评价。“我得救了!”这一次的成功决定了我今后的努力方向。其后,我就抓住佛教这一主题进行创作。这年我29岁,跟当年玄奘踏上丝绸之路的年龄相差无几。这也许是某种机缘吧。1961年创作的《入涅槃幻想》,均获奖。谢天谢地,我终于被公认为专业画家了。到遥远的丝绸之路去旅行,将由梦变为现实。
  丝绸之路从罗马、从印度、从天山北路与南路、从西域南道或者从西藏、从俄罗斯,条条路线都汇集到敦煌。条条道路通敦煌。人们把视线集中到敦煌,不仅日本,世界各国都注视着敦煌。
  去敦煌之梦,经历了20个春秋之后,1979年9月16日,如愿以偿。这是我一生的大事,我终于来到了敦煌。几度思念今相逢。天气晴朗,金风送爽,天空碧蓝。我看到了鸣沙山,看到了沙丘和鸣沙山之间的溪流。谷中有繁茂的白杨树,一片深绿。鸣沙山山崖断面上,九层高的建筑物出现在眼前,其中有大佛塑像。
  夕阳落山,常书鸿先生夫妇及研究所诸君欢迎我。尽管事先听说“不能马上进莫高窟”,但我已急不可待,立即抱着写生簿走出来,外观我也想画呀!乘着西下夕阳的余晖,抓紧写生。沙尘悄悄地落在写生簿上。常书鸿先生和夫人一直站立身后,先生已是78岁高龄了。
  次日,我被带入莫高窟。我所看到的是宝山,珍贵的文化遗产。在窟中的一切,如同触电似的原地不动地停立着。“太棒了,太棒了!”我几度赞叹,非常敬佩留下这绝世无双的艺术珍品的先人们,感到无比幸福。从早到晚不停观看,三天才看了50个洞窟的壁画,这四天是我一生既兴奋又充实的四天。我站在这些壁画之前常常会感到无法言传的激动,呆若木鸡。这些超越时空、超越国境、超越所有人的价值观的壁画,足以和近代法国的鲁奥画匹敌。这说明一千多年前,有鲁奥水平的画家早已在敦煌存在了。我敢断言:敦煌壁画,即使放在世界美术作品中,也是无与伦比的艺术作品。毫无疑问,世界性名作都齐集于敦煌。
  拿敦煌壁画同日本相比,高松壁画出自通俗画家之手,是风俗画;法隆寺金堂壁画也是一流画家的世界性名画。1987年9月,世界各国的学者云集敦煌,举行“国际敦煌石窟讨论会”,这次我在敦煌看到了法隆寺,与其使用激动这个字眼,不如使用惊愕更为恰当。照明灯的强光一打,我不禁“啊”的一声。这一瞬间,我只能屏息凝视画面。在220号洞窟的壁画上我看到的是:“雪白”的油漆打底。佛像的肌肉是用朱砂和胡椒粉混合成的“粉红色”。肌肉的线条是“朱红”色。毛发是“青绿”色。装饰品是“黄色”。衣服则是“朱红”“青绿”和“绿青”色。还用墨色。配色鲜艳,生气勃勃。线条细腻而有力,手指全是翘着的指尖,指甲短,露肌肉,技巧精湛。
  这不就是日本法隆寺的壁画?这就是20年前的1967年3月到第二年春天我所临摹过的法隆寺金堂壁画。风格完全相同!画法、配色、结构、色感、造型的式样,一模一样!今天,同样的壁画又展现在眼前。“这不就是法隆寺的6号壁画、3号壁画嘛!”我惊讶了一声。东京艺术大学调查团的成员们不怕疲劳,久久欣赏,如同被施了魔法似的原地停立不动。一位团员激动地带着哭泣般的声音叫了一声:“真了不起!”专攻绘画史的田口莱一说:“令人惊愕的是,画这些名画的一流画家都集中在一起,集体创作,实在难得。”和日本法隆寺同样的壁画就在敦煌。唐朝国都长安以西两千千米的敦煌和长安以东两千千米的日本奈良,绽开着同样高水平的艺术之花。
  我坚信“艺术无国界”,优秀的艺术作品将打动世界亿万观众的心。文化力量是可以充分代表军事力量的防卫武器。文化并非仅仅属于一个国家,何况那罕见的名作集锦似的敦煌文化遗产。敦煌是世界性的文化遗产,它属于全人类。在丝绸之路上,汇集着各种各样的世界文化,而在“巨大、繁荣、辉煌”的敦煌,盛开着珍贵的世界罕见的文化鲜花。1987年9月的“国际敦煌石窟讨论会”满足了学者们的热切要求:将敦煌的美术、文化遗产传播到全世界人民之中去。
  在敦煌艺术和玄奘三藏精神感召下,我访问中国20多次。有人提出让我设法保护敦煌文化遗产,尽管我的力量微薄,但我二话没说就接受了。我要在最大限度地尊重中国的原则立场的基础上,尽最大的努力去做。坐落在东京中央区,以保护敦煌遗迹为宗旨的“文物保护振兴财团”已于1987年4月成立。这是一个“文物红十字会”,倡议募集25亿日元作为当前需要的资金。我也得拼命干呀!“倾家荡产也要干!”我发誓说。
  首先,我希望进一步加强敦煌莫高窟的调查,石窟内尚有许多问题没有搞清楚。其次,希望提供光导纤维观测器、立体照相机、超声波探测仪等最新的尖端设备给敦煌研究院,以期用这先进工具取得新的发现。其三,修建陈列名画临摹、复制塑像的展览馆以及资料中心。其四,培训保护文物的技术员。其五,表彰有贡献的文化传播者和继承者。
  我认为,日本国应在国际社会中发挥应有的作用,展示日本人在国际事务中的大度和气魄。如果日本国政府作为一项国策,对全世界的文物进行保护与赞助的话,那就好办多了。日本是否在世界上毛遂自荐自告奋勇做一个文物保护国呢?如果选择保护文化、以经济余力投入这项事业的话,岂不是在国际社会上起到维护和平的作用吗?这就可以迎来日本的国泰民安、持久繁荣。应该确信,日本能够利用文化的力量对世界和平作出重大贡献。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九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