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茂芹

　　家庭相簿有一张父亲与祖母立在老家庭院里的照片，照片中，穿着白衬衫的父亲一脸肃然。白衬衫是父亲最喜欢的衣服，尽管母亲嘀咕领子易沾油垢、最是难洗，刷洗起毛了破绽了就扔弃又嫌可惜。我以为白衬衫于父亲必定是某种象征、某种心理暗示，代表某一阶层，某种氛围，他心向往之，也定为目标奋力前进。
　　当年全国上下一体齐心协力创造经济奇迹，财经杂志啦啦队为中小企业加油打气，让人读得心热，我记得父亲前半生屡败屡起的创业画面，总是身着白衬衫。他辞退了一个做事潦草的女生，她来电话啼哭着问原因，几个合伙人带着几分尴尬围坐一张办公桌议论着；客厅堆着半人高的塑料垫，散发着刺鼻的化学味道，他与外祖父慎重商议着什么；狭窄的甬道通到后面厨房，摆着一台裁切机器，操作起来震得地颤，他挺直背张大眼审视手中物件。
　　他有着一丝不苟的认真。我喜欢看他写钢笔字，落笔前凌空预习笔划，写出一手赵孟頫风格的字。小学时每发了新课本，我用月历纸包好书皮，请他在封面写上姓名。我欣羡他写自己名字，尤其是“水”，行草如兰草芽瓣。基因不骗人，他的字显示内里某一部分是完整继承了他的父亲。
　　坎坷绕了一大圈，中年时他做成功了种香菇的生意，半农半商的身分，但他仍旧改不了穿白衬衫的习惯，只是寒天时加一件夹克。那时他有余裕迷上种兰花与威士忌，第一代激光影碟机上市，他也买了。
　　物质匮乏时代成长的人，俭朴，节制，内敛，如同祖父从不曾提他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父亲也从不曾提过他经商一路的挫败，多言即是为一己心虚、怯弱而辩吧？或者他早看穿我缺乏务实细胞，只因我是他的创造，他乐于当个无有怨忧的供给者，且包容我视职场如无物。至今唯有一次他来我梦中，白衬衫，脸色酡红是醉颜，我们置身彷如一个商场，却到处是空荡荡的玻璃橱窗，我感觉他一如蝉蜕的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