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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岸边老茶香
2022年01月28日
字数:2,397
版次:04

  夏 炜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厦门市作协副主席,职业作家、画家。著有长篇小说《赝品》《铁观音》《那些花儿》等。

  我出生于甘肃兰州。童年时期,似乎全国的物质生活水平都不高,粮食定量,布料定量,购买东西除了需要人民币,还必须有相应的票证。副食品就几乎等同于奢侈品,特别是西部,比如烟酒茶糖。
  父亲不吸烟不喝茶,所以家里的茶都用来招待客人。记忆中,一般是花茶碎末儿,用毛边黄纸包了放在柳条篮里。如果是许久未见的好朋友来,父亲会从一个印有“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四方形洋铁筒子里取出两撮细软灰绿的茶,投到一只白瓷印花大茶壶里。这个时候,母亲便会端来一只印有黄艳艳的向日葵图案的圆形搪瓷茶盘,上面搁着玻璃杯,放在当茶几的棕色木凳上待客。
  待客的所有物品,我和弟弟是绝不能碰的,否则,会有直尺或鸡毛掸子与我们的体肤频繁相亲。
  跑去外公家就会开心多了。除了偶然有令人惊喜的黑糖块可以甜嘴,还有茯茶可以尝尝滋味。外公和舅舅都是烟、酒、茶的密友,他们不喝绿茶,嫌味道寡淡,各自点着烟斗、卷烟、莫合烟,端着的搪瓷缸子里,均是浓褐深酽的茯茶。
  热气腾腾的茯茶入口浓苦,却很适合西北高寒地带及高脂饮食地区缺乏碧绿蔬菜的人群饮用。
  茯茶是六大茶类中属于黑茶类的特色产品,原本是西北蒙古族、哈萨克族等游牧民族地区特需的商品。对居住在沙漠、戈壁、高原等荒凉地区,主食为牛肉、羊肉、奶酪的游牧民族而言,在缺少蔬菜、水果的情况下,茯茶是很有益于身体健康的饮品。
  此茶因在伏天加工,便称伏茶;以其效用类似于土茯苓,又美誉为茯茶、茯砖,是后发酵也是全发酵茶。
  据说甘肃地区的茯茶大多出自陕西咸阳市泾阳县,也有的源于西南,距今有近千年历史。它兴于宋,盛于明清和民国,原料是陕西泾阳一带的黑毛茶。好的茯茶,茶体紧结,金花茂盛,色褐油润,品饮滋味醇厚悠长。但20世纪70年代,兰州老百姓大多喝的是很便宜的茯砖茶。茯砖茶是用各种毛茶,包括茶叶、茶茎,有时还配上茶末,晒青后经过筛、扇、切、磨等过程,加工成半成品,再经高温汽蒸压制成砖的。这种茶曾经是中国商业文明萌芽阶段重要的高价值产品,除了是丝绸之路最重要的贸易物资之一,也是西、北部边疆军政开支的主要来源。直到今天,在西北地区,茯砖茶依然是很常见的一种茶。
  但兰州的特产名茶,却叫“三炮台”。
  三炮台很小就听说过,那时是高级而贵的东西。记忆中,外公偶尔下馆子去喝三炮台,冲茶前先把里面的碎冰糖取出来,好带回家留给我和弟弟吃。我个人是直到22岁大学毕业后,回兰州看亲戚,才在白塔山下一间饭馆里,被朋友请吃饭,喝了一回三炮台。看着青花盖碗里棱角整齐的几块晶莹的冰糖,不禁想起遥远的时光里,外公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摸出碎冰糖给我的情景。
  三炮台,西北民间的称谓叫盅子。茶具制作玲珑精致,有的古色古香,有的雅致大方,由茶盖、茶碗、茶托三部分组成,故称为“三炮台”,寓意“天盖之,地载之,人育之”。泡茶的主要材料是茶叶、冰糖、枸杞、桂圆、葡萄干,或茶叶、冰糖、枸杞、桂圆和甘肃临泽小红枣。
  据说三炮台源于盛唐,和茯茶一样,在明清时期传入西北,与当地穆斯林饮食习俗结合,形成了独树一帜、具有浓郁地方特色的茶品。
  炎热夏天,喝春尖三炮台,比吃西瓜和白兰瓜还要解渴。寒冷冬季,当地回族人民和世代居住兰州的老汉族百姓早晨起来,围坐于火炉旁,烤上几片馍馍,或吃点油饼馓子,总要“刮”几盅红糖盖碗茶。茶的清、干果的香,加上冰糖的甜,综合起来去腻生津,让人神清气爽。
  泡三炮台,需用滚烫的开水冲一下碗,然后放入茶叶和各种配料,冲入开水,加盖,等两三分钟后饮用。
  喝三炮台,则须一手端碗,一手握盖,同时用盖子顺碗口由里向外轻刮几下,一为刮去茶汤上的漂浮物,二使茶叶和添加食料汁水相融,之后将盖子倾斜着半盖碗口,送至唇边吸饮。饮时不去盖,不吹叶,水不见底,轻口慢喝。
  在喝茶的过程中,一次一次添水,茶之香,糖之甜,桂圆、红枣之味,次次有味次次不同,直到茶淡糖尽。
  这样光是听起来都有点费工夫,因此现代年轻人不讲究这些,茶只要好喝香甜,谁管这些程序和程序后面所隐含的意义。
  兰州历史悠久,汉昭帝六年,取“固若金汤”之意,置金城郡;隋文帝开皇三年,改金城为兰州。黄河由西向东穿过这个古老城市,三炮台,也就和古丝绸之路一样,有着华夏文化交融的古老韵味。
  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人民生活水平大幅度提高,喝三炮台也更加讲究。水、茶、糖、料,都要精选,有“香而不清实一般,香而不甜是苦茶,甜而不活不算好”之说。配料则有玫瑰、黄芪、莲花、菊花、葡萄干等一系列产品。三炮台茶社也开始遍布金城的大街小巷,走进去静坐一个下午,可以回忆起许多美好时光。
  2011年10月9日,我为处理母亲交代的一些事宜,再次飞回兰州。出了机场,刚上顾哥夫人郝薇大嫂亲自来接的小车,就接到了富康年兄的电话。小时候在兰州,《读者》是我最爱的杂志之一,那时还叫《读者文摘》。如今,自己既是一个读者,又成了一个作者,也因拙著《铁观音》,与操持杂志社的富康年先生于5年前相识。康年兄从微博上看到消息,马上电话邀约相聚,西北人的热情、质朴、敦厚立刻感动了我。
  这次在兰州停留12天,虽然处理的事情没有结果,但初次见面的郝薇嫂和老友康年兄,以及故友新朋的热忱陪伴与招待,永远令我铭记。美味的羊蝎子、手抓肉和兰州牛肉面自不必提,光是三炮台茶,就品尝了数次。
  10月,兰州夜冷。
  最后一晚,我住在有着百年历史的黄河铁桥附近,看窗外灯火阑珊,打开朋友送的一包三炮台来品。静寂中往事如画,涌在眼前,有的飘飘似烟,有的清晰如昨。想我们每一个人,短短数十年人生,放在宇宙之中渺如尘埃矣!除了善待自己,善待他人,宽容、博爱与微笑之外,唯有记忆与珍惜。
  我12岁离开出生地兰州南下江苏老家,之后到福建厦门求学与栖身,最近一次回兰州,距今也近5年。有些亲人与朋友,已然天地永隔了……
  今日雨骤,此景此时,唯有捧清茶一杯,遥祝西北黄土高原上那些健在的朋友亲人,万事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