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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朵蘑菇云(节选)
2024年04月12日
字数:5,453
版次:03

徐 剑



  徐剑 云南昆明人,一九八二年毕业于第二炮兵指挥学院。火箭军政治工作部文艺创作室主任,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中宣部全国宣传文化系统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著有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电视剧剧本等共计六百多万字。作品曾三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两获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并荣获首届鲁迅文学奖、中国国家图书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等三十多项全国、全军奖项,被中国文联评为“德艺双馨”文艺家。
  

两架专机送一个密使

  已经是凌晨3时了,张爱萍上将还没有睡,等李旭阁将首次核试验的准备工作情况及试验时间的绝密报告草拟抄好后,送到总指挥的帐篷里。张爱萍坐在箱子上签署后,仰起头来说,李主任,你飞一趟北京,将这份绝密报告直呈总理和主席。
  是!张副总长。李旭阁答道。
  张爱萍指了指帐篷一角的贝壳、鱼虫化石说,将这些罗布泊的化石带上送给叶帅,我离开北京时,他曾说要来看首次核试验,你代我去请他。
  李旭阁将张爱萍签署的绝密文件收入文件包时,张副总长又叮咛了一句,天亮了就走,赶到马兰机场,空军成钧副司令员已经调专机过来接你。
  明白!
  罗布泊的清晨一片死寂,唯有风的呼号。第二天早晨出发时,李旭阁心里一片愕然,环顾左右,这样天大的事情,只派他一个人去做密使,再没有第二个人。而且空军一架伊尔-14专机,也只送他一个人,可谓空前绝后。但是张副总长定的事情就得义无反顾地执行。他将文件包抱在怀里,径自登上一辆嘎斯吉普,对司机说,出发,去马兰机场。
  浩瀚的罗布泊,曾是一片大海,海水干涸,海底露出来,黑茫茫的一片空阔。他坐在车中极目远眺,望不见地平线尽头。沙尘掠过,让人不辨东西。瀚海本无路,唯有留在河床上的车辙通向机场。几个月往返于核试验场上的每个点,他已经熟悉了。可是那天仍然险象环生,吊诡迭出。他坐的吉普车头天刚保养过,车况不错,然而在一望无边的戈壁滩上疾驶时,道路凸凹不平,颠簸起伏,突然一声巨响,吉普车遽然倾斜,连车带人差点栽一个跟斗。他下车一看,一个车轮早已飞入苍茫。他与司机在荒原上茫然四顾,到处寻找,东西南北绕了好几个圈,终于将轮子找了回来,重新安上去,已耽搁了很长时间。驱车赶到机场,太阳已经西斜了。空军作战部恽前程副部长神情焦急地问道,李主任,你怎么才来啊!
  李旭阁苦笑着说,我们在戈壁滩上将吉普车的轮子跑飞啦!
  机组飞不了夜航,恽前程指着停在机场跑道上的伊尔-14军用飞机说,天黑之前你赶不到北京了。李旭阁才发现恽副部长的焦急事出有因。
  那怎么办?张副总长说主席和总理都在等待这份绝密报告,务必今晚送到。
  第一站先落包头吧。恽前程副部长说,我马上请示成钧副司令,再派一架专机到包头接你。
  很快,成钧副司令员打电话与空司联系,另一架专机马上飞往包头机场等候,接送李旭阁飞往北京西苑机场。
  李旭阁登上伊尔-14飞机,在云层中颠簸了好几个小时。傍晚时分,飞抵包头上空,恰好是一场雨后,草原上田鼠横蹿,猎鹰乘机出来捕食。飞机在半空盘旋,然后朝着跑道俯冲近地,只见一只猎鹰朝着飞机迎面飞来,咣当一声响,撞在了驾驶舱的玻璃上。飞机一阵剧烈抖动摇晃,幸好飞行员牢牢把住操纵杆,才避免了一场灾难。飞机降落到包头机场时,天色渐渐黑下来,飞行员把那只被撞死的鹰拾了回来,发现翅膀有一米多长。
  一场虚惊。李旭阁走下飞机,看到空军调来的另一架里-2飞机已经停在包头机场待命。晚上9时,他再度登上里-2专机,朝着北京的夜空翱翔而去。夜里11时,军用专机在北京西苑机场降落,李旭阁走出舱门,发现舷梯下站着二机部部长刘杰和空军政委吴法宪。
  吴法宪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听说一路险情不断。
  李旭阁点了点头,将绝密报告交给了刘杰。
  总理还在中南海等着看哩!刘杰部长接过绝密文件又说,旭阁,一路辛苦了,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告别刘杰和空军政委,他抱着两个哈密瓜径直赶回家里。
  第二天早晨刚起床,李旭阁就接到电话通知,马上到总参参加罗瑞卿总参谋长主持的核试验场防空会议。而他送来的那份绝密文件,当天深夜由周恩来审阅后,直呈毛泽东和刘少奇。
  防空会议决定向哈密进驻一个歼击机航空兵师,敦煌进驻一个高射炮兵师。当时的情况判断有些严重,其实苏美都没有轰炸我们的核设施。
  当时美英苏有一个协定,核武器要实施垄断,法国当时也没有,他们对中国实施封锁。世界分为两个阵营,美国封锁我们,苏联却伸出援助之手,对我们包括核武器在内的现代化起了帮助作用。后来中苏交恶,苏联原本要输入中国的原子弹模型也中断了。中国自力更生搞原子弹的困难不小。第一颗原子弹的装置过程,包括氢弹如何制造,如何使武器实用,李旭阁跟着张爱萍看过。第一颗原子弹制造出来后,总理规定要有一个备份的,第一个不响,第二个可以上去。
  李旭阁在北京等待总理办公室的消息。过了一天,总理的军事秘书王亚志打来电话,说报告已由总理上报毛泽东主席和刘少奇主席了,林彪、邓小平、彭真、贺龙、聂荣臻都已经圈阅,总理说有些问题与张爱萍电话谈过了,你可以走了,但不要带什么东西。
  次日,伊尔-14专机再次将他送回罗布泊。临回新疆前,张爱萍夫人李又兰打来电话,说北京的大白菜上市了,我给你们买了好多棵,你带上吧,那里最缺的是蔬菜。于是李旭阁带上了又兰大姐送的巧克力、青菜及6棵大白菜。进至场区,李旭阁向张副总长报告情况后,又向参加首次核试验党委常委传达了中央同意的时间安排和周恩来总理、罗瑞卿总长的指示,一切正常,20日完成吊篮前的一切装配工作。
  10月13日14时,李旭阁起草了万一不成功的处置方案,经过张爱萍副总长签发后,再次报中央。随后,总指挥所离开总控制中心,由702移至201。这里离楼兰古国不远,工程兵在这里施工时,曾经挖出干尸。
  李旭阁有点意外,然而,就在距核试验零时仅剩最后4天时,张爱萍上将又做了另一个惊人之举,亲自动员和陪同大物理学家王淦昌、彭桓武、朱光亚、周光召、陈能宽等游览楼兰古城。此时李旭阁已不再惊讶了,他深深领悟了张爱萍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的真谛,让大科学家徜徉于一片历史的废墟之中,暂时忘却核世界的诡谲多变,梳理精神的羽翼,举重若轻地迎接一场震撼世界的东方巨响。
  

壮士不畏死,核试验次日飞越爆心上空

  天气成了整个核试验场最关心的事情了。
  确定了试验时间后,张爱萍与试验委员会的工作就是等天气,每天研究到天亮。中央气象局派来工程师顾震潮,真正了解基地的气象员。气象员每次收到信息都标成图,判断一次最少一个小时。第四次研究气象时,风速小了。下午4时30分,张爱萍和刘西尧去了试验塔,离试验时间不远了,基地气象处处长韩云升当场报告,刮西风,风速减小到了每秒6米,九院报告试验弹的测试情况,现场与总理通话,而这边李旭阁拿着听筒等张爱萍讲话。罗布泊的天气很恶劣,狂风掠过,风沙肆虐,天气成了所有人关注的中心。
  首次核试验指挥部的指挥员和专家都在仰望天空,祈盼一个好天气。可是一连两天罗布泊风云变幻,诡谲难测,狂风呼啸,沙暴遮天,让气象专家难下决断。研究气象出现不同意见,基地年轻的气象员朱德品认为,14日晚会有10~12米每秒的大风、14~16米每秒的阵风,其余人员包括专家认为不会出现大风。当时国家气象局和总参气象专家预报15、16日是好天气,唯有马兰基地年轻的气象员朱德品瀚海独行,坚持预报14日晚间将有大风,风势要到15日上午10时之后才会渐次减弱。可是人微言轻,没人相信他的气象判读。到了14日晚间,突然大风起兮,黄沙滚滚,遮天蔽日。指挥部专家和将军们望天长叹,翘首以盼晴日。晚上阵风达到每秒18米,被朱德品言中。
  到了15日10时许,风力果真小了,天气再次被朱德品预见,李旭阁又安排了四次天气会商。
  10时30分,张副总长在201、701场地开常委会研究零时。11时42分议定,因预料14时阵风转小到6米每秒以下,16日15时为零时,18时,又在201、701场地召开常委会,议定10月16日为零时,产品马上上塔。18时20分,李旭阁向总理密语汇报。
  张爱萍于凌晨3时30分最后一次天气会商时最终拍板,首次核试验零时定在10月16日15时。之后,李旭阁随他到了塔下。6时在塔下接气象处处长韩云升报告,气象转好。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凌晨时分,罗布泊一片寂静,深邃的天穹有一种罕见的神秘和沉默。原子弹于早晨运到了铁塔架前进行交接。张爱萍再度下达命令,8时插火工品。张爱萍当场批准插雷管,最后一道工序,李旭阁又向总理办公室发了第二个暗语,邱小姐在梳妆台,8时梳辫子。火工品插好后,原子弹徐徐吊上塔架。李旭阁给总理办公室发第三个暗语,邱小姐住上房。
  铁塔兀立,像一个金刚,将第一颗原子弹高擎入云。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张爱萍对李旭阁说,走,回主控站。
  吉普车从塔架下刚开出了10米,张爱萍突然叫停车,坐在后排的李旭阁问,张副总长有什么事情。开车吧,没事!!素来果断的张爱萍犹豫了一下,将手中的照相机放了下来,挥了挥手,走吧!李旭阁明白了,上将想在原子弹铁塔前拍照留念。张爱萍是一位将军摄影家,从战争年代起便深谙此道,颇有造诣。徜徉塔架前,他多想给自己拍一张照片,留下历史性的纪念。可是他在许多场所都要求部队保密,不准拍照,自己也不能破了这个规矩,于是悻然而去。此事成了他一生的遗憾。
  8时离开试验塔,李旭阁跟随张爱萍到了主控站,到了702主控室,看到电源正常。主控站的大学生韩云梯是首次核爆炸的操纵员,他压力太大,不敢按电钮,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张爱萍做他的工作,说你不要有压力,按规程操作,心态放松,放轻。这时,九院院长李觉已将主控站的起爆钥匙交到负责主控室指挥的张震寰(时任国防科委副秘书长)手里,张爱萍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时,李旭阁突然接到周总理办公室的电话,传达总理指示,零时后,不论情况如何,请张爱萍立即与我直接通一次电话。
  8时在主控站观察电流通信正常以后,李旭阁随张爱萍副总长驱车离开702主控站。
  12时抵前进庄,欢送防化部队出征。
  13时李旭阁跟随张爱萍回到距离爆心60公里的白云岗观察所。观察所设在一个土坎堆前,李旭阁环顾周遭,发现他们请来的物理学家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怀、邓稼先、朱光亚等一批人已在零时前几分钟走进了观察所的掩体里,背对核爆心,向背而卧。
  李旭阁说,为了看到原子弹爆炸的瞬间,豁出去一只眼睛也在所不惜。
  旭阁,勇气可嘉,但不可蛮干。张爱萍摇了摇头说,通知所有人坚决不许面向爆心。
  这时,李旭阁再次摇通总理办公室的电话,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待那震撼世界的历史性一刻的降临。
  倒计时秒表在嚓嚓作响,李旭阁的心禁不住一阵狂跳。随着指挥员“10、9、8、7、6、5、4、3、2、1”的倒计时报数,只听一声“起爆”口令,死寂的戈壁滩上遽然掠过一片耀眼的白光,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雷霆巨响。大地震颤了,遥远的天边,一个火球缓缓裂变,红云般的蘑菇浮浮冉冉,冲天而起,扶摇苍穹。一会儿,红色蘑菇云在半空中翻卷,次第呈乳白色。白云悬空,美丽的毒蘑菇绽放天地之间。
  15时准时起爆,过30秒,张副总长与总理通话。
  李旭阁欣喜若狂,没有忘记将手中的电话递到张爱萍手中,说,总理就在电话旁,他在等你报告情况。
  处变不惊的张爱萍此时却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说,总理,首次核爆炸成功啦!
  是不是真的核爆炸?周恩来在电话里问张爱萍。
  张爱萍扭头问身边的物理学家王淦昌,总理问是不是真的核爆炸。
  是核爆炸!王淦昌肯定地回答。
  张爱萍立即向总理做了报告。周恩来说,很好,我代表毛主席、党中央、国务院,向参加首次原子弹研制和试验的全体同志表示热烈祝贺!毛主席正在人民大会堂,我马上去向他报告。
  李旭阁站在张爱萍身边,将这历史性的一幕铭刻于心。
  18时30分,他向总理报告核爆炸有关情况。19时30分,总理问刘西尧,敌人不承认核爆炸如何办?
  王淦昌笑了,科学是要有证据的,防化兵的取样,还有猴子、狗、鸡、白兔、小白鼠所受的辐射,便是最好的取样了。
  首次核试验尘埃落定,核爆铁塔究竟毁伤成什么样子,张爱萍总指挥仍放心不下。当天晚上,庆功宴过后,张爱萍忧心忡忡地说,旭阁啊,也不知铁塔炸成了什么样子了。
  李旭阁沉吟片刻,主动请缨,张副总长,我明天坐直升机飞到爆心,从空中看看铁塔倒塌的真实情况,回来向您报告。
  不行!太危险。张爱萍摇了摇头,现在爆心核辐射和核沾染超标千万倍,对身体危害太大!
  科学家们说没事,只要防护得当。李旭阁毫无畏惧地说,我穿上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问题不大!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
  在李旭阁再三请求下,张爱萍副总长同意了,叮嘱他,一定要防护好自己。
  核爆后的第二天,爆心废墟上仍旧弥散着核尘埃,探试仪器指针未进核心圈,便指向尽头,蜂鸣器突突叫得人心慌。李旭阁穿上防化服,戴上防毒面具,与马兰基地一位摄影员登上直升机,鹞然而起,往60多公里外的爆心飞去。十几分钟后,飞抵核爆炸的铁塔上空,他让飞行员在空中悬停,自己伸出半个身子朝下俯瞰。核爆过后,铁塔扭曲变形成了一堆麻花,倒成一片,化成铁水,凝固于地。李旭阁请飞行员从不同方向飞掠铁塔上空,让摄影员选最佳角度拍摄。一直在爆心上空盘旋了十来分钟后,完成了所有观察和拍摄,才安全返航,降落到洗消站进行洗消。随后李旭阁摘下防毒面具,穿着防护服,伫立直升机前,留下了一张照片,也留下了中国军人的勇气和豪情。回到指挥所,李旭阁向张爱萍总指挥汇报了塔架毁伤状况,张爱萍上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晚,他挥笔填词一首《西江月·塔架》抒怀:“为了科学试验,粉身碎骨何惜,雷声鸣时体化灰,为国扬眉吐气。”
  几天之后,张爱萍穿着防护服,与刘西尧、张蕴玉、九院院长李觉和几位核科学家一起,往核爆过后的圆心步行而去,将一代中国人的勇气、胆识留在了西部的天空。(下)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十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