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生

　　一场风雪，可以塑造一个人的形象，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形象。人在大雪中，步履蹒跚，行动缓慢，口呼烟气，有时候眉须皆白。
　　眉须皆白，不是指年龄、老来的样子，而是说一个人在大雪中，眉毛和发丝都沾上雪絮，是雪花让他成为一个老来的样子。
　　看一个人老来的模样，可以陪他在漫天大雪中走上半天，看他眉须皆白。
　　眉毛和头发都白，这个人真的老了？
　　在大雪天眉须皆白，是描摹并想象他老来熟透的样子。
　　这个人痴迷于某件东西，而不管眉须皆白。
　　高先生是个摄影记者，我和他站在窗口说话，忽见窗外飘起鹅毛大雪，他赶紧打电话通知另一个人，到天云湖去。我问这个时候去天云湖干嘛？高先生说是去拍残荷，荷在雪中凄美的样子。
　　在雪中收光纳影，他半天蹲在湖边，拍残荷，当然是眉须皆白。高先生说，残荷代表节气，在雪中枝败叶衰有一种冷美，还有一种萌动，来年它又会是碧碧连天的荷叶。
　　高先生拍残荷，还拍湖边的雪中鸟，他看到有两只鸟蹲在湖边的一棵大柳树上，一动不动。
　　这已不是第一次为拍几张图片在风雪中眉须皆白。有一年，在坝上草原，高先生和几个驴友去拍雪景，几个人早起，各自分头行动，后来在半道上碰着了，彼此都认不出对方，浑身全白，像个白胡子老者。
　　和高先生一起的同伴，把高先生在雪中眉须皆白的图片晒到朋友圈里，有人说高先生的萌照太帅、太美。
　　一个人在一年中的冬天有几次眉须皆白，代表着他与自然、节气、物候的亲疏远近。在雪中行走，他的眉毛、胡须挂白，而他浑然不知。或者说，是他在严寒中呼出的气，遇冷后，在胡须眉梢上结冰。
　　下雪天，楼下卖菜的老周，早晨起来骑三轮车到市郊的批发市场进菜，回来时已是眉须皆白。
　　老周进青菜、白菜、水芹、韭黄、药芹……下雪了，他想多批些菜回来卖。老周四点半出门，雪不算大，零零星星，不一会儿，刮风了，雪就大了，打老周的脸上，眼睛都睁不开，其实老周并不怕冷，他心里热乎着呢，下雪天，菜好卖，老周使劲地蹬着三轮车，车轮在雪地留下两道逶迤的印子。
　　眉须皆白的人，还有农老林。有年除夕，他要从城里赶回乡下老家过年。老林坐车到县城，当时天已落雪，雪越下越大，他叫了一辆车去乡下，那人因为雪大路滑不想去，老林只好提着买来的年货，一步一滑地往村里走。从县城到村庄，老林要步行十多里，父母年纪大了，他也不方便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雪越下越大，待老林走到炊烟袅袅的村口时，已是眉须皆白。
　　眉须皆白，是风雪塑造一个人的样子。雪落在植物上，挂白。雪落在人身上，顾不得拭去，眉毛和胡子变白了。人也是一棵行走在天地间的植物，有体温的植物，只不过走累、走久了，头顶冒着热气。
　　眉毛胡须白了，这个人须臾成老头，或者说，有老者沧桑的模样。它让一个人内心感怀悲悯，也体验生命的严寒，一把热毛巾，抹去生活在脸上的凝结。
　　眉须皆白，我所能想象的场景，是从前的漫天大雪中，有几个人推门而出，乐而忘归，与季节融为一体。
　　隐者行于山林，眉须皆白。山中不知山外事，今夕是何年？他在山中长啸歌吟，在雪上写诗，与自然亲近。
　　雪中下田，眉须皆白。风雪天，人闲在家里，口中滋味寡淡，生炉煮饭时，想起屋后有一畦青菜，便推门而出，雪中刨菜，刨开厚厚的一层冰雪，摘一篮子青菜，青菜炖狮子头的香味，在风雪小屋中溢散。
　　石上扫雪，眉须皆白。明代文震亨《长物志》上说，“雪为五谷之精，取以煎茶，最为幽况。”扫雪人爱雪之清幽玉洁，小心翼翼地扫着雪，盛在一只粗陶瓦罐里，捧回去煮雪烹茶。他在乱舞的雪花中取石上雪，忘了天之寒冷，雪在眉毛、发丝上凝结。
　　有趣的是，不只是人在风雪中逗留久了，眉须皆白，动物也白。动物园里，一群猴子，它们也眉须皆白。老猴子白了，小猴子也白。迷茫的雪中，老猴子蠕动嘴巴，瞪大眼晴，好奇地看着小猴子，似乎在问：没见你吃过几次苦，挨过几次累，你这小东西怎么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