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辉

　　父亲去世一年多了，尚未入土为安，骨灰盒一直存放在殡仪馆里。临终前几天，父亲吩咐我们去找墓。汇总的信息是市郊范围内，正规墓区里最便宜的双人墓，不低于五万元。父亲嫌贵，大哥说树葬只需几千元，父亲又不愿意。说两年前他去扫墓，看到一位老同事树葬的地方，下雨天有积水。父亲不会游泳，很怕在“下面”呛了水。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父亲的一句口头禅。周围别的老人，一般年过七十就买了墓。父亲却不急，潜意识里似乎在等着降价。其实分析一下国人年龄结构，老龄化越来越严重，而土地资源稀缺，墓地不涨都难，哪里等得到降价？
　　父亲活了85岁半，我们因此共同度过了漫长时光。大多数日子里，父子关系并不好。这也不奇怪，动物界成年父子基本不会在一个群体里，可能它们难以面对一个问题“听谁的？”在欧美，父亲对于成年儿女几乎没什么影响力。而在中国，父亲往往保持着长久的权威，还留下了“无仇不成父子”这句话。
　　父亲很强势，在家说一不二，因此我们的“仇”一度结得比较深。和许多父亲一样，父亲自认为吃过的盐、走过的桥都比我们多，所以什么事都爱替我们做主。比如读书时选专业，择业时选工作……好在找老婆方面，他没有插嘴，虽然他觉得我们哥仨找的媳妇，都不符合他的要求。不过他尚有知子之明，知道自己儿子都是平庸之辈，儿媳如果很优秀，人家岂不吃亏了？
　　父亲一通指挥，多年后复盘，似乎都是错的。都属于只顾眼下，没有前瞻性。我们哥仨最终事业无成，私下里常埋怨父亲。不过我早在十多年前就顿悟了，着实怪不着他。没有几对父子面临重大问题，意见会高度一致。父亲的反对，相当于对儿子进行抗阻力训练，你过不了这关，说明决心不够大。纵然按自己意愿去做，以后遇到困难大有可能打退堂鼓。父亲相当于人生预选赛的对手，战胜不了他，你就没能力去决赛圈迎接真正的考验。
　　“我当初让你去当老师就好了……”临终前，父亲对我念叨这件事，我其实一点也不怪他让我进了工厂。望着将要远去的他，我想起了1981年，他带着我去看香港电影《父子情》。出了影院，他对还是初中生的我说“父亲是最难当的，大多数父亲一生都在当‘恶人’，招儿子恨。可是有几个父亲，不是恨不能牺牲自己，去让儿女成龙成凤……”
　　好在我顿悟得还算比较早，早已同父亲和解了。当然也得益于父亲高寿，如果他70岁就去世了，那时我们关系还有些紧张。
　　“世上只有妈妈好”早已成为一句常用语，其实父亲们大多也很好，只是这种“好”常常表现得有些霸道，缺少了一点温情。许多人回味出这种好的时候，父亲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