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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扎尕那
2023年04月28日
字数:6,716
版次:07

□ 雷 达




  雷达原名雷达学,1965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先后在全国文联、新华社工作,后任《文艺报》编辑组长,《中国作家》副主编,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主任、研究员,中国小说学会会长。曾担任多届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优秀理论评论奖』等。出版有《民族灵魂的重铸》《重建文学的审美精神》(上、下卷)等。

  去扎尕那我就去,不去扎尕那我就不去!
  那远得很啊,要穿过整个甘南州,它所在的迭部与若尔盖大草原接壤,若翻过岷山山脉的一座大山,就是四川的九寨沟,那一带路况很不好,你不害怕吗?
  不害怕!人生难得几回搏,万水千山只等闲!
  我发出了如此的豪言和决心,总算感动了几个上帝,中间不乏自称感冒了或表示累得很而打退堂鼓的人,但最后,还是由徐兆寿、张语和夫妇和他们骄傲的小公主——六岁的徐艺丹,以及诗人唐翰存和我共五人,拼凑出了一支老青幼冒险团队,于2007年8月17日清晨,自驾一辆车,沿着兰临公路进发了。几年前我就听过扎尕那的名字,说是,论水当然比不上,论山它可比九寨沟强。我将信将疑。直到今天,即使在甘肃也没几个知道扎尕那的人。扎尕那成了我的心结,说什么也得去看看。
  我们的路线是:首先直扑玛曲,设法赶上当天下午在那里举行的中国格萨尔赛马大会,第二天再向东南行,去造访大名鼎鼎的郎木寺,然后再沿白龙江峡谷前行,到迭部,最后以登上扎尕那石城作为此行的高潮和顶点。全程一千多公里,不停地跑,也需要三四天。
  提起甘南,很多人马上会说,我也去过甘南呀。一般人所谓的到甘南,不过是到夏河,在那里看一看比塔尔寺大一倍的金碧辉煌的拉卜楞寺,再到旁边的桑科草原帐篷里唱一唱卡拉OK,吃几只藏包,喝二两青稞酒,买一条念珠或一个转经筒,然后自豪地宣称“我到过甘南啦,我到过甘南啦”。其实,他到的只是甘南州的北边沿,离腹心差得远呢。
  甘南州的总面积将近4万平方公里,和瑞士、荷兰这样的欧洲国家相当,位于青藏高原东北角,人称“小西藏”。不管从外形看还是从内涵看,甘南州的确如西藏的一个缩影,举凡雪山、原始森林、草原、冰川、湿地、高原湖泊、高原河流,一应俱全。它是迄今绝少污染、因其幽寂和不为人注意而未遭破坏的一片香巴拉式的地方。
  快到甘南州首府合作时,我发现云团低低的,一朵一朵,缓缓从头顶飘过,飘向了合作城——一座狭长的小城。到过的人指给我看,哪是当周沟,哪是森林公园,哪是天葬台。天葬台就在目力可及的半山腰上,离城极近,使人觉得,生与死其实紧紧地挨着,几乎没有界限。“合作”的名字,乃是藏语“黑措”的谐音,本意是羚羊奔跑的地方。
  至午,到达合作的甘南饭店。作家李城、敏彦文、雷建政,诗人阿信,及藏族女诗人完玛央金,早等候在那儿。阳光灿烂得发白。在刺目的高原紫外线下,雷建政出现了,不细看已不大认得出,一脸的沧桑,眸子里仍有不屈的好辩性。见到了我,相当于见到了他最青春、最浪漫时光的见证人。我为他的小说集写过序。我觉得没写好,他那寻根与先锋相混合的神神秘秘的风格,我不是很能把握,但我硬着头皮写了。在多年后的今天,这似乎变成了一种功劳,双方都感慨万端。听说建政当过一阵副县长,试图走从政的路,现在是退到党史办下面的一个委员会做事。当官以前,他创作力旺盛,在《收获》《人民文学》发表过几篇小说,但多年前已完全停止了写作。我望着这个在鲁迅文学院班上唱花儿最美妙、写东西出手最快,显得男子气十足的人,忽感时光疾驰而过,竟生出几分伤感。我也不知道在这里他究竟应该选择什么。那天纯属民间聚会,却没动白酒,建政显得比较冷静,给我们画了去玛曲的路线图。我们想在日落前赶上格萨尔赛马大会,便匆匆上路了。
  甘南多河,而且都是名河、大河。由于山势峻拔,切割剧烈,积雪融化,雨量丰沛,地下裂隙水和地上融雪水交汇,使得甘南成为多条大河的发源地,令我想起云南横断山脉发源了多条河流。后来请教人,才知这里的每条大河都有个藏语名字,而且都有一个“曲”字:黄河叫玛曲,洮河叫碌曲,大夏河叫桑曲,白龙江叫舟曲,真妙!沿途看见一条波浪汹涌的河,却叫不出名字。我猜测,可能是洮河,此乃黄河一大支流,发源于碌曲县南西倾山。记得20世纪60年代的一个冬日,我曾在岷县看过洮河,只见水面之上有一层冰粒,经阳光一照,像一条河上平行着的另一条银河,美丽绝伦。不知此景观还存在否?但也有可能是大夏河,它也是黄河一大支流,夏河县、临夏市皆因其得名。它发源于甘青边界的大不勒赫卡山,山下的桑科草原传说是格萨尔王煨桑祈神之地,水流于此,故称桑曲。当然,它绝不可能是玛曲或者舟曲,那两条大河,还没有到撩开面纱的时候。
  沿途我们不断停下来,拍照,赞叹,流连,耽误了不少时间,因为景色确实太美。比如,面对巨大的湿地尕海,你会感受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寂寥感。再如玛曲山口,顿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势,它的海拔竟高达4000米,只见彩色的经幡在山顶临风翻飞,千山万壑从你的脚下分流而去,像远去的波涛,人便突然有一种长了翅膀的感觉。
  啊呀糟糕了,此时我们发现,公路上不断有衣着鲜亮的藏族同胞带着满足的神情,骑着摩托一一飞掠而过,装着骏马的卡车也一辆辆从身边驶过,这才回过神来:肯定是赛马大会结束了,哎呀全是“贪玩”惹的祸啊。待我们赶到赛马会现场时,天色已暗,但见如云的帐篷铺向天际,暮色中匆匆赶路的藏族女子明眸皓齿,三五成群,向四面散去的马队蹄声得得,只有满地的纸屑和塑料袋让人想见白天的喧腾。听说这里的格萨尔赛马大会每年都要汇聚甘青川三省最优秀的骑手,是目前国内最大的赛马会之一。我们竟然没有看上,万分遗憾!
  站在玛曲的夜的街头,满眼是穿着藏族服装的红男绿女,骑着高头大马的古铜肤色的骑手昂然经过,我竟有些孤独和恐慌的感觉。来到玛曲,我和徐兆寿都有了高原反应,身体不适,头晕,加上唐翰存讲了一个听来的血腥故事,使我们变得很紧张,事后证明是场虚惊。玛曲县的藏族人口占到90%,我们根本找不到对话的人。
  这时一高一矮两个黑脸膛的人出现了,他们是藏族诗人瘦水和汉族文史专家陈拓,当地著名的文化人。像所有高海拔地区的人一样,他们寡言罕语,让你猜不出在想什么。他们一路无话,带我们来到了玛曲——天下黄河第一弯的地方。在一顶临河的帐篷里,一边赏月,一边看黄河。草原的风打着呼哨在帐篷外游荡,早晚温差大,得穿毛衣了。我们喝着真正的奶茶,一碗又一碗。黄河完全不是我们想象的汹涌和咆哮,而是出奇地安静,静极了,在月下无声地流淌着,温柔恬静得简直让人想上去抚摩。陈拓说,别看它表面平静,清澈,内里很凶险的。瘦水唱起了仓央嘉措的情歌,气氛变得神秘而恍惚。张语和,也就是诗人樱宁,后来描述道:月光洒在黄河上/她们温柔,令人心碎/河边帐篷里,一个人在歌唱/在那东山顶上,升起洁白的月亮/我不敢抬头望,那轮仓央嘉措的月亮。这正是当时情景的写照。
  为什么要叫玛曲呢?因黄河从南东北三面围裹着玛曲县,遂形成了天下黄河第一弯。另一更有力的说法却是,黄河发源于巴颜喀拉山,经星宿海、鄂梭湖,蜿蜒穿行于阿尼玛卿山,它是源自阿尼玛卿神山的河,故称玛曲。我们向帐篷外引颈望去,希望看到阿尼玛卿神山,当然只能是无边的夜色,啊,高耸的,阴森的,无极的阿尼玛卿山啊!
  从帐篷出来,开车回玛曲县城,不料遭遇意外:汽车的夜灯前面突然黑压压一大片,去路被堵!毫无思想准备的我们,不知遇见了何物,个个惊惧。透过车窗细看,原来是无数牦牛伫立着,瞪着牛眼,木木地观望我们的车。现在谁敢惹动物啊,我们只得熄火,龟缩车中。一会儿传来摩托声,放牛的藏族人骑着摩托在牛群中熟练地绕来绕去,迅速将牛群驱赶开了,牦牛们相跟着消失在夜的草原。
  这里不能不说一说摩托。玛曲堪称摩托之城。据介绍,现在的牧人极少步行,也不骑马,改为骑摩托放牧,大大提高了牧业生产力。玛曲是个富足的县,一万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有43000多人,合每平方公里4人。人少牛羊多,好啊,现在城市对牛羊肉的需求量极大,其收入之好可以想见。于是,满街尽是脸冒红光、喜溢眉梢的摩托车手。有趣的是,喇嘛也骑摩托,白天看到一个披着袈裟的喇嘛,边骑摩托边打手机,一团紫红飞奔而来,紫红一团绝尘而去,十分潇洒。
  第二天,8月18,头一个目标是郎木寺。郎木寺名气很大,为什么大,我并不真知。小时候,在地图上看到甘川交界地带有个郎木寺,就好奇,觉得这三个字无论发音还是字形都很别致,悠然神往,后来得知“郎木”是藏语“仙女”的意思,又常听人们用夸耀的口气提起,就更坚定了此次寻访的决心。
  郎木寺终于在高山峡谷间浮出它清新的面庞,第一眼看过去,你得承认,它有一种陌生的美丽和不凡的气质。突出的感觉是一种世外桃源感,甚至是遗世独立感,用清幽、明净、恬静、透亮、爽翠来形容,一点不过分。由于当地的民居“踏板房”全用木质结构,一色的红顶子,镶嵌在几条绿油油的山谷中,俯瞰之际,红绿相间,竟显出一派欧式风格,于是人称郎木寺镇是“东方小瑞士”。主寺院建在山腰上,有一呈70度角的铺满卵石的窄路仰着,汽车们铆足了劲干吼了好久才爬上去。郎木寺是格鲁派的名寺,平时甘青川三省的朝圣者络绎于途。我们去时,寺院经堂里喇嘛们正在辩经,听不懂,主辩喇嘛不断地击掌,并用夸张的声调宣讲;寺外树荫下的空场上,小喇嘛们在指挥下蹦蹦跳跳,看上去像跳集体舞。天葬台在后山,不少人跑去看。
  我总算明白了郎木寺名气大的原因。首先,它是白龙江的发源地,沿山峡向上一公里处有三眼泉,日夜冒出泉水,此即白龙江之源头,谁能想到,最后它发展成了嘉陵江的浩荡涌流。其次,一水之隔,使郎木寺镇分属甘川两省,而这一带的寺院群包含了三个部分,一是属四川的格尔底寺,一是属甘肃的郎木寺主寺,三是两大寺之间的清真寺,三大寺院差不多连成一气,中间小河相隔,钟磬之声相闻,不同民族的信徒和群众和谐相处了多少岁月,这构成了一幅特殊的祥和的宗教大气象。如此之地,焉能不驰名?
  但寺院的公共设施过于简陋,尚需改进。除了道路难走,那么多游客却没个厕所,只在门外沟边用板条搭一小棚,仅容一人,半敞着,男女通用。我如厕时一个下蹲,手机掉了出来,眼看着滚向了无底的粪坑,我一个侧扑,用“一指禅”将其摁定在深渊之边。好悬哪!要是骨碌下去,就没影了,我五百个电话号码全丢,还有心情游玩吗?
  兴许是手机“大难不死”,使我有些兴奋,胃口也开了,在“马二力”——哥俩在分属甘川的街两旁开的面馆——北面属甘肃省的店里,吃了一大碗羊肉烩面,就了一整头生蒜,外加一碗面汤。大家也都吃了不少。然后,仍由徐兆寿开车,向迭部进发。
  进入迭部境内,景色大变,不再是丘陵,换成了深山老林,沿着湍急的白龙江,车像扭秧歌似的在深山里扭来扭去。山很高,须得仰视才看到顶,有些地方大石如巨屋,东倒西歪,滚到路畔,好像刚发生过地震的现场,又像是泥石流随时要爆发的样子。我暗暗恐惧,盼着车赶快开过去,好像晚一秒就可能被砸在里面,好像后面有人追杀一样。全是土路,有好几次走错了,走到了四川省境内,发现计生标语落款是四川某镇,才悟出走错了,再折回来。有时走十几公里都遇不上来车,有种天荒地老的被抛弃感。后来就好了,山是无边的青翠,江是深深的清澈。天黑时分终于到达迭部县城。街上几乎没有摩托车,很幽静,藏族人虽占到75%,却不怎么穿藏服。县城附近多的是蕨麻猪,长不大,满街乱跑,以吃蕨麻长大,听说肉极香。
  县长、武装部长、宣传部部长在一木屋安排吃饭。县长叫赵凌云,藏族,谈了许多宏伟设想。听说我们要去扎尕那,他略感意外,因为迭部现在最火的旅游点是腊子口,那里的风光也着实极佳。
  第三天,8月19日,天一亮我的心就开始激动了,马上就要看见魂牵梦绕的扎尕那了,它是什么样子啊?扎尕那,藏语意为“石箱子”,当地人又称其“阎王殿”。它在迭部县城西北20公里处,属横亘迭部县境北部的迭山一隅。不料我们运气不佳,赶上了湿雾笼罩的天气。雾潮沉浮,人在雾中,有种被抬在天上的感觉。穿过一道绿色的天然长峡和鬼斧神工的石门,就进入了扎尕那石城。天阴晦着,只能望见石城中离我们较近的地方:坡上的四个藏族寨子、城正中央的一座寺院、云雾中隐约的山水。兆寿唯恐阴天的扎尕那让我失望,反复嗟叹着说,太阳若是能出来就好了!他曾来过,是晴天。现在整个迭山都隐在云雾里,扎尕那的幻境是看不到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座山就突兀地横在眼前,这山浑身竟披着一圈一圈的环形云雾,一脸威严地森然立着——是山神!我们马上下车,崇敬、畏惧、惊讶地久久仰望。
  顺着泥泞的土路,迭部的朋友带我们向山神方向缓缓上行,到了一片山坡,山神近了,却愈发显得高大威严与不可亲近。脚下的山坡上一片狼藉,原来这是前几天原生态民歌会的会址。在这美妙的地方唱民歌肯定是件美妙的事,而山光水色却被满地的垃圾破坏了。想到赵县长谈到开发旅游是迭部县发展经济的最大希望,就想到了人的可怕。正在此时,迭部的朋友指着一窝古老的藏族踏板房说:“你看,杨显惠就在那里住过好几天。”有人就说:“有时间住几天肯定是好啊。”正说着,两位拾柴的藏族妇女带着一个小孩从山上下来,她们胸前都挂着佛珠。能在这荒渺的大山中相遇也是一份缘啊,这样想着,我上前用手势比画,要和她们合影。她们当然明白,照完相继续下山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却一直微笑着。这时,迭部的诗人阿垅说,要想看扎尕那最美的石林,一定要步行,从山神的北面前行5公里左右进去,来回要五六个小时。看着快要下雨的天色,想想回兰州的遥远,我只好说,留个念想,以后有机会再来看。
  到了一座寨子脚下,寨子里看不见一个人,只看见一座小桥和几头牛。这些牛清一色的黑,头上两把镰刀样的大角,模样威风,眼神却很温柔,气度从容。其中一头静静地望着我们,那眼神仿佛在说:“这些人从哪来的啊?我不是在做梦吧?”
  兆寿一边驱车上山,一边对着越来越浓的雾感叹,而我和翰存却已经被这石城中怪异的山形震撼,有的狰狞,有的慈祥,有的傲慢,有的城府深藏,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种恐怖诡谲的美。车没走几步,我便说:“停一下,取个景。”在一处山坳,石头全是瘆人的白,一条小溪从坳里流下,仿佛很久之前发生过激烈的战事,余下了当年的骨头。我的学生张语和突然顺着山坳向上奔去,问她干什么,也不说,我们齐喊,小心,石头滑!沿着她去的方向,只见白石缝中绽放着一枝夺目的红花,无比冷傲、艳丽,孤独。她捧着那朵红花下来说,刚才我觉得有人在唤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它,我要把它带回兰州。
  走走停停,到了山顶。扎尕那山顶海拔4000多米,下窥,雾在脚下澎湃,那些寨子早不见了影踪。和阿垅他们道别后,扎尕那顶上就剩下我们几个,让人感觉尘世离我们已极为遥远。我应该在这原始古老的国度里做一只自由的鹰。在某些时刻,人的感觉是相通的,大家都想张开双臂,不,应该是双翅,飞翔在茫茫的雪山之巅,白云之上。翰存低吟道:“扎尕那,你是天堂的骨头落在这里。”然后,突然站在那里做飞翔状。我仿佛看到他的灵魂已经起飞,升到那亘古不变的时空。
  啊,高耸入云的扎尕那,此刻只有我们几个人,在更高的峰顶上,还有几只寂然不动的鹰,它们是我们的亲人。如果时光也累了,就让它在此地此刻歇歇脚吧!
  然而,尘世的另一只手从山外伸来,轻轻地拍打我们,小声说:“快回去吧。”大家似都听见了这声音,默默回到了车上。
  开始下山了。在无边荒蛮的落着小雨的山路上,在看来绝不可能有人迹的无人区,忽然西游记似的,雾雨中冒出了一男一女两个藏胞,像姐弟俩。他们把脸贴到车窗玻璃上,举起了一束白色的花球,说是雪莲。为了不让雨中人失望,我递出了二十块钱,顺便问了一句:“你们住哪里?”藏女说:“十个家。”大概是个地名。
  在一个怪石嶙峋的山弯,我们停了车。小公主徐艺丹忽然说出大人的话:“太恐怖了,我们快走吧。”只见那座山向南倾斜着,俨然起飞的怪鸟。我也说:“赶紧走吧,不要惊动了这山鹰。”大家复匆匆上车前行。突然,一道木栏杆挡住了去路,十分突然。正不知发生了什么,路旁隐蔽的小屋飞出一个藏族汉子,极高大威猛,真疑心他是不是一只巨鹰或猛虎变的。大家忙说:“是你们赵县长请我们来的。”他似乎听懂了,脸上露出憨厚的笑,随手升起了横杆。在流连与惊惧交织中,扎尕那在我们的身后越来越远。我们仿佛从天上一步步降落到人间。车行到山底时,我们没有回头。
  我的心是多么矛盾:我写文章,希望人们知道扎尕那的美,但我深知,知道的人一多,蜂拥而至,它立刻就会变色变味。就某种意义来说,我又希望知道扎尕那的人越少越好,迭部的变化越缓慢越好;可是,那穷困县该怎么改变面貌呢?天上的、云端里的扎尕那啊,我是为寻求自由和美感而来,为寻求纯净和圣洁而来,但愿我的笔不要无意中伤害了你的纯洁无瑕和绝世之姿。所以我决定,关于你,只写此文,再也不写了,看不到的人就不要看了。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六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