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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爷燕翼
2022年11月18日
字数:5,534
版次:03


 唐树科



  唐树科笔名唐默,甘肃古浪人。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古浪县作家协会副主席,兰州读者时代图书有限公司总编辑。作品主要有诗集《唐家庄》、中篇小说《迷魂草》等,主编(合编)《泗水史话》《土门史话》《窑街史话》《影印中国家谱文献·序跋卷》等10余部。



    赵燕翼,当代小说家、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生于1927年2月,武威市古浪县黄羊川人。一生致力于儿童文学创作,著作被译为英文、法文、日文、俄文等十多个国家的文字,墨香在世界各地流传。2011年4月17日晚,赵燕翼在兰州因病抢救无效去世,享年85岁。


  赵爷是高人,身材高大,志向高远,才高八斗震文坛。
  燕翼乃富者,诗书富裕,精神富足,学富五车教晚生。
  ——挽赵爷联
  

  1986年,我13岁,小学刚毕业。暑假的一天,我跟着父亲去上粮,父亲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爷俩都累得满头大汗。但我心里却是异常的高兴,因为父亲答应今天拿到购粮(公粮之外国家向农民收购的粮食)钱后要给我买两本“闲书”看。我喜欢看课本之外的书,父亲管他们叫“闲书”。上粮的人很多,排着长长的队,我甭提多着急了,口干舌燥能忍,对那两本“闲书”的期待却异常难忍。
  直到晌午,父亲才拿到了粮款。在邮电所花花绿绿的“书海”中,我一见钟情挑了《读者文摘》《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刊物,父亲拍拍我的头,说:“好好看,我们古浪有个人,就是写这种书的”。我问是谁?父亲说:“这人叫赵应麒,老家黄泥岗的,现在人家在省上呢,名字也改了,叫赵燕翼,和你三爷爷、大舅舅年轻时都是好朋友。”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赵爷的名字,因为从父亲口中听来,又是我两个亲人的朋友,就格外觉得亲近,对手中的两本杂志也随之平添了更多喜爱,刚回家就开始大快朵颐似的读了起来,经过“挑灯夜战”,我一字不落看完了它们,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之前看的“闲书”都是《杨家将》《呼杨合兵》《岳飞传》《薛刚反唐》等演义类小说,完全是瞧热闹,能如此触动我灵魂与情感的书籍,还是第一次看,内心深处对“写这种书”的赵爷燕翼便产生了真切的仰慕之情。
  后来,我对赵爷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在年轻的时候(1940年左右)居然常来我们家,有时也去我外公家。我三爷唐善宝、大舅俞源都是他那时关系很好的朋友。我三爷嗜书如命,在家里有两间土坯房专门藏书,命名“两间书屋”。赵爷来了,他们就在书屋里谈古论今,喝酒吟诗,常常是彻夜不眠。赵爷的坐骑是一头高大的骡子,我父亲兄弟几个和我四爷那时还是小孩,他们的任务就是照料这头骡子,轮流值班给它添草喂料。我父亲说,有时候都五更鸡叫了,“两间书屋”的灯还亮着。三爷曾给我父亲一本书,说是赵爷的太爷写的诗,让我父亲背诵。时过境迁,书早已找不着了,“文革”期间怕查抄,连我曾祖父清末照片背景上的字都被刮掉了,哪里还敢藏书!诗父亲只记下了其中一句:“青烟牛粪西番家,酥油炒面木篱笆”。我母亲对赵爷也有一星点记忆,那时候她只有七八岁,只记得赵爷也去过外公家,“个子高,骑着大骡子”。
  赵爷的形象就这样在我年少的心中刻印了下来,虽未谋面,也没读到他的作品,但知道他家是书香门第,他在省上写书,对他亦十分崇拜了。我之前只崇拜电影《少林寺》里的觉远和尚,曾一度痴迷习武,想出家。但父亲很反对,说现在有枪,武功再高也挡不住子弹;再说和尚有啥当头呢,娶不了媳妇。现在社会好了,还是读书好,走遍天下有饭吃。父亲的话虽然让我很灰心,但也很快改变了我的兴趣。父亲书箱中的“藏书”都一一被我啃光了,实在没得啃了,就央求他给我买书,这才有了手中这两本杂志,也才得以知道了赵爷,是他代替了我心中觉远和尚的位置。在那个充满梦想的年代,每个少年的心中都有那么几个英雄,赵爷在无意之中偶然就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曾在初中一年级时写过一篇关于骆驼的小童话,受到了语文老师的表扬;有一次作文竞赛,我也是以小毛驴为主人公写的,获了二等奖,很是得意了一阵子。这可以说完全就是受赵爷的影响,潜移默化的力量真很神奇。
  进了古浪一中,高一(四)班的同学黄子祥组织成立了新芽文学社,听语文老师杨子文把我写的几首诗当范文在课堂上读,很是兴奋,热情邀请我入社,我自然乐意,也很快成了文学社的骨干。子祥是黄羊川乡人,他家离赵爷的老家很近,从小就知道赵爷的大名,亦景仰已久。子祥话少,胆子却大,说我们给赵爷写封信吧。我有点怯,说赵爷是大人物,不会理睬我们的。子祥说:“不一定,我试一下。”他就真的给赵爷写了信,并随信寄了《新芽》文学月刊。
  约莫过了两周,子祥兴冲冲地找我,连说大喜事大喜事!我有点懵,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举了举,说赵爷回信了!赵爷真的回信了!信中还鼓励《新芽》茁壮成长,长成参天大树!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他高大的形象在我心中又增添了十分的和蔼。之后赵爷还把子祥发在《新芽》上的一首散文诗推荐给《少年文史报》正式发表,他对我们这些小小的远在穷乡僻壤的晚辈如此关爱,使我们如同围着冬天里的大火炉一样,感到了暖暖的滋味。一学期后,新芽文学社改名丝路潮文学社,油印刊《新芽》也升级为铅印文学报《丝路潮》,不但在校内发行,还发往全国有名的中学文学社交流。一时好评如潮,有人投稿,有人订阅,有人喝彩,信件似雪片一样从四面八方飞向偏居西北一隅的古浪县城。湖南某中学一位女诗人竟然不顾千里迢迢、冰雪连天而慕名来访,成为轰动学校的大新闻。“新芽”算是开花了,这和赵爷的呵护和鼓舞是分不开的。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2002年,原在成都漂泊的我又来到兰州谋生。虽多年疲于奔命,但对文学的眷恋却从未泯灭。忙中偷闲写了中篇小说《深冬》,投给《飞天》约一周后,编辑约我见面,说是小说不错,语感好,故事性强,但太长了,现在文学不景气,《飞天》版面少,不发这么长的,能否压缩成短篇或另投其他刊物。这等于是委婉地退稿,有些许失落的我突然想到了赵爷,何不去拜访一下?一来求他帮忙,二来也可一睹尊容,以慰年少时那份崇拜之情。
  通过电话打听,我很快就找到了赵爷位于兰州雁滩的家。见是小老乡,又知我是唐善宝侄孙,赵爷很热情,他宽大的手掌握着我,笑呵呵地说:“好!好!”回忆起年青时代,老人家有些兴奋,执意打开一瓶红酒和我对饮,又邀我进他的“阳台书屋”,给我赠送了一套由甘肃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不久的精装本《赵燕翼儿童文学集》(五卷)。在每一卷的扉页上,老人都认真地签下了“树科乡友存念并教正”字样。我看着“教正”二字,心里非常惶恐,说:“爷爷,最后这两个字不能写,我哪敢啊!”赵爷合上书封,说:“没事没事,小娃娃也能批评,你也写作,怎么不敢?”我一时受宠若惊,说不出话。赵爷平易近人,又如此谦逊,我对他除了尊崇有加,已然觉得他就是我“爷爷”辈的一位慈祥的长者。
  过了一周,赵爷即来电让我去取小说手稿,他对《深冬》看得很认真,认为比较精彩的段落都用铅笔打了波浪线,还有旁批。最后写了一段评语,认为“这是一篇很有希望的作品,故事味浓,只是题材有些旧,如能再加工修改,定有刊物青睐”。另有一短篇小说,赵爷亦毫不客气,“文字平淡无奇,读来索然无味”,直接否定了。临别时,因知道我在兰州居无定所,还在艰苦奋斗,赵爷特别对我说,时代不同了,没有工作,单靠文学已经吃不上饭,要我一定在干好事业的同时,再利用业余时间创作,要勤奋,但也不强求。赵爷对文学批评的严谨与坦率再次使我肃然起敬,而他语重心长的叮咛像极了第一次离开家乡时父亲对我“吃饭比干啥都重要”的谆谆告诫,让我倍感温暖、真切,终身受益。
  2009年,甘肃省文学院院长高凯组织出版《黑土豆诗丛》(全五册),我的诗集《唐家庄》有幸忝列其中,该套书被选入甘肃省农家书屋文库,首印6000套,还发了一点稿酬。我第一时间便约赵爷,要和他分享这点喜悦。老人已年逾八旬,平时不喝白酒,但那天却喝了不少,猜拳行令,十分高兴。
  

  2011年春,我主编的《古浪唐氏家谱》基本成型,便拿着打印稿去向赵爷求序,当时他正从医院临时回家调理,精神已大不如前。我不忍心再让他劳心费力,说待他康复之后再慢慢写,但老人说他能行,一定要写,还从书柜里找出了我三爷生前给他写的几封信,说也是很好的资料,可以收在家谱中。无独有偶,不久后我去靖远北湾农场看望叔父(三爷长子),翻看三爷遗留的书籍,又发现了赵爷写给三爷的信。两人在信中互称“吾兄”,谈文论诗,情真意切。现各录一封,以示怀念:
  燕翼吾兄:
  您好,府上好!所寄《陇风》两本、《甘肃盟刊》一本均收到,所批写附言,亦均拜悉。老友情深,感何可言,《杂诗四首》捧读再四,激动良深,胡诌了几句读后感受,见另纸,祈勿见笑。弟自去冬以来,时感头晕、心悸、手颤抖,小便不利,总之衰老日甚,精力大不如前矣!每天只是翻翻书刊,时间不能久,就得到田野间或公路上散散步,用以排闷。袁弟锐、谢宠诸老生是里手行家的诗夫子,我已老朽不堪,愧憾不能到门墙而问业解惑,至于胡诌什么诗,实在心有所好而才力未能。袁、谢诸先生的诗,十多年已抄读了不少(零碎的),惜未得见其专书。吾兄多新文学创作,旧体诗未多见,此次拜读,大开眼见,固知才人笔下无施而不能也。钦佩之至!
  民盟是文人才士荟萃之所,而吾兄能身居中委、副主委、主编,足见才调非凡,出类拔萃矣!向记得一副对联,敬录以相赠:“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时贤士昏从之游”。虽稍嫌过誉,然亦可谓大体仿佛。山居孤陋寡闻,希便中时颁教言,以慰怀念,甚幸。
  专此顺颂 著祺
  弟:唐善宝 上
  1993.2.25 于北湾
  行之兄如晤:
  惠书收悉,知贵恙初愈,尚望善自珍摄,早日完全复康,至盼!
  弟去岁十一月曾偕老妻去深圳,系中国作协邀请至该地“创作之家”度假,首次领略了南方亚热地域风物,大开眼界,回兰州后即忙于到处开会,直至年关在届始略事喘息。目前参加省文史馆《陇史掇遗》发行座谈会,因兄尊作当时延误寄送时机,未及收入次册,甚憾!第二辑《陇原鸿迹》亦快在上海印成,该册可能收入你的两篇,李敏学一篇因被另家挤下,此中隐情就无从言说了。现将《陇史掇遗》及文史馆自编余稿增印的《陇上琐忆》各寄上一本,聊以纪念。
  另寄上近期《陇风》一期。兄如有诗作之得意者,可寄来由弟代转(袁)第锐先生酌裁。
  去年我忙里偷闲,也写了几篇童话作品,其中一篇近由上海《童话报》举办的“全国童话名家邀请赛”授予“金童奖”(一等奖),顺附上有关证件、报道复印件一份,聊以告慰老友。
  春节将临,预祝新春大吉!
  赵燕翼
  1994.1.30
  月余后,赵爷将序言发到了我的邮箱,他儿媳来电,说上次见面后,老人病情不断恶化,已不能握笔,也不能坐下敲键盘,序稿是赵爷口述,她录入电脑的,如有错误,让我改正。又看到序言最后,老人写道:“由于我大病等待手术,已无眼福详阅《新修唐氏家谱》全稿;但树科之求盛情难却,因卧床口述与唐氏数代交情二三事,聊以代序。”我的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序言名《我和唐氏三代人交往二三事》,朴实无华,娓娓道来,和三爷的交情,老人是这样写的:
  泗水唐善宝,字行之,系我同龄文友。20世纪40年代中期,他与同窗俞源等知识青年,创办油印刊物《古浪青年》,曾约我在他们刊物上发表过几篇诗词、短文,遂成文字之交。
  行之并无高深学历,其文学素养多由勤奋好学自修而成。那时故乡文教落后,民间藏书有限,但行之兄尽其所能,四处搜索购求,集腋成裘,在家特辟“家庭图书馆”,名之曰“两间书屋”。因主人爱书如命,唯恐出借污损丢失,故藏书秘不示人。唯与我商定互惠条件,好书交流阅读。
  两位老人的友谊跨越了半个多世纪,这半个多世纪的中国,风云变幻,沧海桑田,影响或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但他们之间的这份友谊却以诗书为线,从未断裂,实在令人感动。我三爷曾受政治运动无辜牵连,20世纪70年代平反摘帽后,许多人对他还是“另眼相看”,但赵老始终以“吾兄”相待,并在1985年推荐退休后的三爷在武威文庙发挥余热,参与编撰《武威市志》《古诗话凉州》等书籍。赵爷为人至真至诚,可见一斑。世人皆知赵爷是黄土高坡走出来的“童话大王”,却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是一位诗人、画家、木刻艺术家。我三爷在遗留的一份手札《读赵燕翼杂诗四首》中,对赵爷的诗有这样的感言:“才人之笔,构思巧、诗味浓、趣味鲜,引人入胜,令人爱不释手,回味无穷。”2002年我创办民刊《金城民鉴》,主要是为商家刊登广告信息,为增加阅读性,特设专栏《文化特辑》,赵爷不但为我提供文稿,还让我刊登过《乞讨》《万山丛中》等几幅木刻作品,形象生动,震撼人心!我觉得用“才高八斗”来形容他一生的艺术才华一点也不为过。
  赵爷最终未能挺过2011年的春天,当年4月17日晚,我正在古浪参加陈浦兄父亲的葬礼,突然就传来了老人家溘然长逝的噩耗,我感觉不能接受,同浦兄一起面向兰州跪地痛哭。敬爱的赵爷,我原本准备返回兰州就来看望您的,还要给您送刚刚印好的《古浪唐氏家谱》呢!你为何匆匆而去!我何德何能,居然让您抱病写序,愧疚愧疚!我也未能想到,这篇序言竟成了您一生写作生涯的“绝笔”!您本该还有更多更好的作品留在人世间啊!
  赵爷生前虽享誉文坛,却不慕虚荣;也身居高位,但一生清贫,仅有的几件“值钱货”(其中有黄胄毛驴图一幅)还捐给了古浪县文化馆。一位饱经沧桑、阅历非凡的睿智者,早已看清了尘世浮华与宁静归途。老人去世快10年后的某日,我又去靖远北湾,因我叔父将要把家搬到白银市,房子很小,三爷遗留的几百本杂志将无处安身,我得“收留”他们。我一册一册翻看这些故纸堆,在1958年第5期的《山东文学》杂志中,惊喜地发现了赵爷的一页手稿,是老人写的一首诗《题玛曲山石》,应是随信寄给我三爷交流的。细读,感觉赵爷写的就是自己的人生与心境,现录于此,作为这篇文字的结语,也用以表达对老人深深的敬仰和无尽的怀念!
  题玛曲山石
  顽石一块亲手采,跋山涉水万里来。
  风吹不倒高原草,血压还青昆仑苔。
  千回沐雨春色老,几度经霜秋花开。
  唯愿此生归泥土,自甘寂寞远瑶台。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九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