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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鸣沙山的正确方式
2022年09月30日
字数:2,533
版次:03

林少雄


  西部绝美的自然景观,往往在一早一晚之间。
  如果正午前后,日光直射,四周一片虚妄的迷蒙,蓝天被强光照得白花花一片,让人迷幻而眩晕,白云仿佛生来就是高深得道隐士,白得纤尘不染,自由得信马由缰,一朵朵,一丛丛,一簇簇,在广袤无边的天空自牧。
  如果这时在室外,那么在阳光下你不仅会感到满眼昏花,很快会脸上干得仿佛要皴裂,热空气划过脸颊,擦得皮肤生疼。口干,舌根发涩,舌头干燥得转不过身来,吸一口气,热风干燥得像一把粗糙的沙砾,狠狠地拉过嗓子眼,仿佛在咽部红嫩的细肉上划出一道道殷红的丝痕。这时最好是穿一件厚实的衣服,厚到足以隔绝阳光的暴晒。也许这就是“热极必反”的道理所在。
  然而如果有屋墙或树荫,如果一步跨到阴凉处,立即会凉爽下来,甚至会感到背部阴冷,全身因寒而栗。
  所以欲游戈壁沙漠夏季自然景观者,时光当以早晚为佳。敦煌观景,也是这样。敦煌景点单一,早前除了莫高窟,就是鸣沙山月牙泉。如果说前者属于人文旅游,后者则属于自然观光。鸣沙山之旅游,最佳时间仍然是早晚,但除了滑沙山、骑骆驼,最壮观者莫若从黄昏开始的鸣沙山夜游。
  那是一次规模不大、人数众多的美学会议。吃过晚饭,大约7点以后,一行人开始由酒店出发去鸣沙山。这时日光斜射,日影将人的身影斜拖得舒展悠长。
  进得景区门来,先到月牙泉拍照,然后骑着骆驼,沿沙山边缘蜿蜒而行,体验古人瀚海穿行的艰辛。也许中国古代的海,首先指的是瀚海,也就是沙海。
  到了沙山,开始爬山。之所以不是登山而称之为爬山,是因为“登”一般指脚踩在硬处。沙子深厚松散,进一步退大半步,且常常要手脚并用。
  最好是赤脚爬山。人类精神的解放,首先取决于身体的解放;身体的解放,最简单莫过于脚的赤裸。
  干热洁白、密实纯净、绵细温柔的沙子,一脚踩下,双脚立即下陷,脚跟、脚底、脚尖、趾缝,全部被沙子包裹,不留任何缝隙。随着下陷,你可以体会到一种“温柔的沦陷”,身心随之体会到一种因心甘情愿而稍带甜蜜的陷落,有一种陷落在风中的从未有过的体验与快乐。
  赤脚爬山,进一步,退半步,直爬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爬山时始终伴随着下陷,隐隐中仿佛人生,一步步的登足由一步步的下滑甚至失足所成就。
  之所以爬山,是为了滑沙,所以费尽力气的爬高,是为了一次酣畅淋漓的下滑,因为比起辛勤的攀登,自由落体的下坠显然会给人带来无尽的快感,忽然走神,这是否就是容易堕落且甘于堕落的缘由呢?
  滑下沙山,需要再次爬上去。
  山顶被风塑得犹如轻薄锋利的沙之刀锋。人立其上,仿佛踩在刀山。双足与山峰垂直,横向移动,仿佛在沙之刀锋上踩出一个个豁口,所不同者,被时急时缓的风所吹动,细沙从脚面、脚背、趾缝、脚底不断流动,细绵,麻痒,酥软,一种从未有过的隐隐的酥麻体验,很快传遍全身,不由自主起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战栗,这时发现身体又一次开始下陷,于是你不断地在山“锋”上左右挪移。
  新奇一过,人初站定,向前平视,夕阳的余晖映透了整个西天,先是一片浓郁饱满、鲜艳欲滴的金黄,整个天空仿佛成为一个烁金炉,仔细辨识,以太阳为圆心,由内向外逐步显现出由白到黄、由黄到红的细微过渡。
  不一会儿,金色渐渐被融烁,开始变得红艳,红艳开始不断变得浓烈,再越来越黏稠、醇厚、黯然,须臾之间迅速苍老、枯萎、凋零。
  太阳每天都有新生与陨落,然而此时此刻,一种亘古以来的悲壮不由浓得再也化不开来,于是让人不由悲从中来,一行浊泪慢慢滗出、缓缓滑下,眼前随之一片糊花。后来,我在地中海邮轮上、奥克兰的天空之塔上、桑科草原上、东极岛上、奥斯陆的峡湾中、河套平原冬日的黄河边、扎尕拉的山坡上、新西兰皇后镇的山顶、莱茵河谷的游轮上、庞贝古城的废墟中、墨尔本的摩天大楼上分别都看过日落……但在我有生之年所见的夕阳的陨落中,从来没有受到如此震撼、感到如此悲壮、内心如此凄惶。
  没有古道西风瘦马,更没有小桥流水人家,所以虽身在天涯,却没有去国断肠之感、悲情忧愤之思,只感到天地之雄浑悲壮大美,宇宙之洪荒悲凉沉重在体内横冲直撞,从来没有见过的一种陨落,冲撞得人如此悲观绝望、涕泗横流,又震撼得人如此荡气回肠、神志飞扬。
  爬上沙山,是一个大而平坦的沙塬。这时四围暮霭渐渐弥漫而来,天空开始发暗,几个人一字排开,坐在沙塬边缘,面朝沙塬,背对山下。四周有一些发凉,将手和脚插入沙子,感到一阵温热的暖意。
  这时两位女士一言不发,不约而同离开队伍,赤脚蹒跚向前。四条深浅不一的脚印从脚下蜿蜒向前延伸,仿佛一条系满心结放飞心灵的线绳。她俩走到约20余米开外,跪在沙地,不约而同号啕大哭。一众男生没人感到诧异,也无人言语,大家一时沉默。
  这时抬头向上,月暗星稠,每一颗星星,犹如苹果大小,明亮得恍如冷光灯穿透的圆形钻石,无限透明,低得仿佛一伸手便可摘得下来,不需要任何转换与穿越,一下子就进入了诗仙李白《夜宿山寺》的情境与意境;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一颗流星从左上方向右下方向以优美的弧线滑落,一会儿一颗,一会儿一颗,一会儿两颗……引发大家一阵阵低低的惊叹。这时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清澈透明,身体仿佛被清风轻轻托起,在空中静静悬浮……回首向山下望去,月亮化作一泓弯弯的泉,轻轻坠落到沙丘之间。山下灯影忽明忽暗,人影恍恍惚惚,只见其影,不闻其声,仿佛天上人间,恍若隔世相望。
  太阳速速地坠下山去,月亮缓缓地爬升起来,在月亮疲倦的时候,满天星星眨巴着好奇的眼睛,不约而同出来补位,仔细倾听,仿佛以清纯又划一的声音,亘古不变地齐声吟诵着自然的奥秘: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又一次美学会议,大家游行于林荫山道,与当年一起夜爬鸣沙山的徐碧辉女士走到一起,突然问起,参加过这么多次美学会议,你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次。她不假思索地说,是敦煌那一次。再问,当时你俩为什么会号啕大哭。回答曰,不知道,当时彼景彼情,只是想哭,哭后全身轻松无比,仿佛身上的一切都已随眼泪尽自滗出。
  这已经是敦煌会议十余年之后,距今已是二十余年前。当时一起爬山者有中国社科院的许明、高建平、彭亚非、王绯、徐碧辉。
  至今想来,打开鸣沙山的正确方式,也许会因时因人而异,而对于我来说,也许正是沙山的陷落、夕阳的坠落、月亮的降落、星星的滑落,构成了打开鸣沙山的一种正确记忆方式。 (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八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