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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里的作物
2022年08月17日
字数:1,575
版次:04

□ 董改正


  路两侧是田地和塘浦,更远处是细细的河流,河流两旁是排箫一般一直排向天边的意杨林。塘浦水有的已经干了,露出的秘密早已被阳光和秋风收拾干净,鸭和鹭鸟的脚印也渐渐淡去,结绳记事的意味将会被接下来的秋雨抹平、覆盖,并接以春水,再次让人对看不清的时间和世事望洋兴叹。也有遗迹一般的将涸之凼,与一群荷叶相濡以沫,可想而知的结局让人叹惋。芦苇要一大片一大片才好,一小片就少了苍茫,让人忍不住想砍了去,做煎鱼煮饭的柴火。
  仲秋的田野依然是丰盈的。大片的稻子一路铺向天际,极目皆是,场景煊赫。微风来,稻海微澜,还打着漩涡——由于那“漩涡”是有根的,就旋得有韧劲、持久。那金黄色的漩,或是青黄相接色的漩,彼此推动,彼此影响,彼此鼓励,彼此呐喊,苍天之下,平野之上,河流之侧,这黄河一般的漩,温柔而壮观。若是风大些,就是金色的海,摇摆的海,具象化的农耕史。
  我捋下几粒稻子,一粒粒放入嘴里,嗑开,用舌尖与它们交流季节的深浅。一粒是瘪的,它们在生长中缺乏了什么,错过了什么。一粒还是浆体,微甜,微涩,甚至还有点苦,这是生命的中间阶段,谜面还未完成,谜底还未交代。剩下的几粒,都已经成形了,穿着坚硬的盔甲,准备去世间历练。
  一个骑电车的人停下来,脚踏在地上,笑眯眯地问我:“回来了?”“回来了。”我不认识他,对他只是笑,阳光照在我的脸上。“稻子黄了。”他启动车子走了,脚没放在踏板上,而是一路悬着,像是要随时再放下来,跟谁打招呼。这个季节人挺闲。清风吹拂着他的衣襟。
  玉米地在一座五六户人家的小村边。大部玉米分都已经掰光了,秸秆横铺在生它养它也将埋葬它重生它的地里,秋风轻轻而仔细地翻索着什么,发出窸窣的声响。这样的声响在宏大的秋天里,不仔细听不见。
  玉米地外,就着一根电线杆,恣肆地盘结着一挂扁豆。花也簌簌地摆动,就像蝴蝶神经质一样的翅膀。扁豆是青白色的,薄薄的。我喜欢吃这样的扁豆,比肥胖的红扁豆好。不用切丝,也不用放肉,就掐掉两头的尖尖角,撕掉外缘的筋,清炒就好——那时候也只能如此素朴,也因此成了我味觉的偏嗜。
  记得上初中时,我与振生君相善,时常在他家过夜。他家对面不远处是村医院,医院的外墙披拂着扁豆花,一面墙都是,就像一面墙的蝴蝶。结了果实才知道是红扁豆,珠圆玉润,看来更有内容。据说红色的食物可以补血,我偷偷摘了几个老扁豆给母亲,母亲笑得很开心。第二年起,我家就有了红扁豆。母亲逢人就说是我弄的。大家都跟着恭维母亲。紧贴着扁豆的是一畦迟豆角,它比夏季豆角短肥,让人想起五短三粗的笑眯眯的人和他们的人生来。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更喜欢清癯的夏豆角罢了。迟毛豆的生命在长江中下游地区是边缘化的,它们占据的是田埂、路边这样位置,就像一件衣服的锁边。这时候正是它们的当令,带壳煮就很好吃了,汆肉毛豆汤鲜得让人差点咬掉舌头。想起梧桐树旁,落掉全部叶子的大椿下,我们兄妹三个坐在凳子上,六条腿上同担起一个圆圆的簸箕,里面摆的就是带壳的毛豆。院子里簌簌的,老太在晾衣服,水珠一粒粒地往下坠。
  车前草、马齿苋、苍耳、狗尾巴草——其实也是微型的黍类,稗子也是。马兰花、紫牵牛、巴根草,渐行渐远渐生。大大的天在头顶,一个人穿越田野,在秋风里回家,无法心静如水,却也不会心乱如麻。一个人在辽阔和静谧中,往往反而无法安静。一个人在辽阔中面对自己时,往往不知道是安慰,还是劝告。
  是秋风了。我穿过许多作物的夹道相迎向家走去,父母兄弟在等着我。我知道他们会经常想起我,他们的想念是《诗经》比兴体的,与作物和植物有关。父亲说:“老大插的秧活棵快。”母亲在菜地里莳弄庄稼,摘下一袋子的秋辣椒,她说:“真不知到老大怎么喜欢吃这个。”弟弟说:“老大,你还记得我们种在灶屋的桑树吗?”那是一个三季结果的桑树。他们说起这些,就是想我了。他们通过茫无际涯的作物想我,如植物一般,纪年更多,记事是《春秋》体的,简洁,像一根老茶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