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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的“花儿”献给你
2022年05月06日
字数:3,753
版次:04
  

陈新民

  一、有一首“花儿”唱响中国
  2005年,举国庆祝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中央电视台推出了33集大型系列纪录片《儿女英雄传》,片头曲是:
  “月亮偏西了,
  天呀快亮了,
  架上的鸡娃儿叫了,
  睡着的阿哥摇醒了,
  你去的时候到了……”
  本是女儿家的呢喃私语,这时却用男高音表现。东乡族歌唱家马俊唱的激越恣情、元气淋漓,既有火焰般的炽烈、又有雪野似的苍凉。
  《儿女英雄传》编剧慧眼识“珠”,选准陇右“花儿”《你去的时候到了》作为片头曲。歌声里,脉脉柔情辉映凛凛剑气。歌声里,一个个英雄烈士向我们走来,一段段传奇故事述说着历史真实。
  “你去的时候到了……”这次,被唤醒的阿哥将去烽火连天的战场。“一寸河山一寸血”,为抗击日寇,无数父亲、丈夫、儿子有去无回,无数家庭被撕碎,无数有情人阴阳两隔。
  在“花儿”的故乡,许多陇右籍抗日烈士没有得到荣誉。前几十年里,他们隶属的军旅、他们献身的战役,一直为官方教科书和主流媒体回避甚至排斥。大型纪录片《永远的丰碑》和《儿女英雄传》在央视播出前后,历史真实陆续进入百姓视野。当陇右烈士的后人听到《你去的时候到了》,怎能不“泪飞顿作倾盆雨”?
  随着这首“花儿”唱响中国,陇右民歌从此走向天南海北。
  二、山中,“花儿”绽放别样景
  看到央视播放《你去的时候到了》,我想起第一次见识“花儿”的情景。1971年,酒泉军分区集结起三个县的民兵和兰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两方人员中,大概有近千名知青),以师、团、营、连建制,沿冰沟峡谷向二只哈拉山纵深布阵,修建一条穿越祁连山、连通甘肃青海两省的“七零三”战备公路。施工条件非常简陋,炸山放炮、采石运沙、搅拌混凝土全靠人力,劳作无比艰辛。海拔三千米上下高原,缺氧反应很明显,普通伤风感冒往往引发大病。工伤经常发生,我进山时,牺牲的人已到两位数。
  对知青们来说,最难忍耐的是没有书可读,没有任何文艺体育活动。有个“眼镜儿”在烟盒上写下:“兴无山、灭资岭(当时的地名)见证了流放者苦闷的青春……”让兄弟们匆匆看后,他把烟盒撕成碎纸屑,扬手抛向穿山疾风,嘴里念念有词:“我啥也没写呀,你们啥都没看见。”
  新公路经我们的手延伸到一座铁矿附近,情况不一样了。矿上有一批来自陇右地区洮河、大夏河流域的合同工。这伙人在井下作业,经常要和死神打交道,一个个胆大包天,根本不理睬当局的种种禁令。他们每天进出矿巷,都要引吭高歌,播洒一路歌声。
  大家都觉得那曲调非常好,但听不明白歌词,有位临洮籍的兰州知青,说这是家乡的民歌“花儿”,他非常乐意为我们解读乡音:
  “一对白马儿山根里过,我当成缠山的雾了,一双尕妹子地边上坐,我当成白牡丹树了……”
  ——是蒙太奇,是意识流?随之变幻流动的不正是你、是我、是众多的他和她在人生的春天里曾经体验过的心动吗?
  “尕妹妹的大门上,一天浪三浪,为见尕妹的好摸样者,山丹红花开呀……”(‘浪’在方言里是游探的意思)
  ——轻快、跳跃的旋律,把少年躁动、羞怯和满心喜悦表达的活灵活现,不由人想起罗马尼亚民歌《照镜子》中那位活泼清纯的少女形象。不同的声音表现青春的美丽爱情的珍贵,审美通感超越了国度,超越了时空。
  山中,“花儿”摇曳灵性、鼓荡热情,化解开我们心中冻结已久的中外民歌、电影插曲,还有知青自己创造的歌。二只塔拉山下、讨赖河畔,工地上、窝棚里,无处不飞歌;浑厚的、单薄的、清婉的、沙哑的嗓音;激越的、嘹亮的、深沉的、低回的歌声;冲破禁锢,张扬着压抑不住的青春活力,激发了对美的追求。
  九月底,祁连山中叶落草枯,早晚寒气逼人。有几天,我们用铁矿废弃的电线杆烧火取暖。沥青糊过的电线杆,劈成柈子好烧得很,火力旺、持续时间也够长。我们一个个被沥青烟熏得脸上油黑光亮,狰狞如青面兽,鼻孔成黑洞,擤鼻涕擤出一抹黑“胡须”,再加上军绿色柳编头盔和破烂制服,大伙像残兵败将,围着篝火眼泪汪汪地唱着吼着: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青春的血液来浇灌……”
  “花儿里为王的红牡丹,人间的春色在少年……”
  “我的玫瑰花,你快过来呀,来吧,快来吧……”
  年轻的小伙谁心中没有花?这歌声,伴随歌者翻过了自己花季难忘的一页。
  一直以来,我对“花儿”满怀感激,它是艰难岁月走进我心灵的朋友。
   三、“花儿”本是心中花
  “有是格,便有是调。”表现感情是需要勇气的,潇洒坦荡敢爱敢恨,是“花儿”艺术魅力所在,也是西部人豪放不羁的性格表现。
  “铁匠们打个刀子来,皮匠们配个鞘来,尕妹们拿出个实心来,阿哥们豁出个命来!”如此剽悍示爱,唯有“花儿”。
  “花儿本是心中的花,不唱由不得自家,刀刀拿来头割下,不死是这个唱法。”生命与艺术血肉相连,“花儿”因此生生不息!
  “花儿”有个响亮的别称“少年”。和绝大多数民歌一样,青春和爱情是“花儿”永恒的主题:
  “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起个容易摘起个难,摘不到手里也枉然……”
  “洮河沿上洗线哩,连儿(恋人)在隔河两岸哩,活把人心想烂哩……”
  “月亮上来者亮上来,月亮的光气里浪来,蹿哩蹿哩跟前来,阿哥的相思病看来……”
  意象连动如诗如画,情感表达如泣如诉,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怎比心中的“花儿”?
  同是一首歌,不同心境的人唱来,会给人以不同的感受。“层层摞摞的牡丹花,重重叠叠的菊花,亲亲热热说下的话,实实在在地记下。”在藤柯遮天的冶力关森林里、在飞渡洮河的木筏上,我都听人唱过这首“花儿”。有人唱得明快热烈,有人唱得俏皮诙谐。在北京的陇右同乡聚会时,“北漂”唱出的是攥起放不下的思念,是无处可依的忧心,使人久久回味,难以忘怀。
  唱“花儿”也叫漫“花儿”或漫“少年”。无论唱什么,怎么唱,歌手经常以一声漫长的呼唤起调:“哎——哎嗨——哎……”婉转的长音,未成曲调先有情,不由你侧耳细听:“出了个大门者——往树上看,尕喜鹊做窝者哩,哎呀我的憨墩墩耶;撩开个门帘者——往炕上看,白牡丹睡着者哩,哎呀我的尕心疼耶。”
  憨墩墩、尕心疼、阿哥的肉……这般昵称,比起西方人常用的夜莺、玫瑰、甜心之类比拟,是不是更本真、更痴请、更坦诚?
  四、“花儿”为什么没有红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歌唱亲情、爱情和友情的民歌,几乎全部被打成反动腐朽的黄色文化遭到封杀围剿。音乐服务于个人崇拜,个别民歌因为改编成颂歌,不但逃脱厄运,还走进主旋律。大红大紫几十年、势头曾压倒国歌的《东方红》,原本是一首简朴轻佻的调情小曲《芝麻油》:“芝麻油,白菜心,要吃豆角抽筋筋。三天不见想死人,呼儿嗨,哎呀我的三哥哥。”为了把它改编成颂歌,专业家们煞费苦心,拉慢速度、放大时值、加强力度、加多声部……,硬是树起了一个民歌变颂歌的样板。
  选择民歌进行改编,好比招降纳叛“英雄不问出处”,有些很红的歌,根苗其实够“黄”。比如,陇东民歌《高楼万丈平地起》,就是由一首情色表现露骨的环县酸曲改编,原作描述情人在窑洞幽会情景,唱的是“前半夜紧、后半夜松……”什么的。还有那首铿锵军歌《我擦好了三八枪》,乐曲来自一首情色小调《我来到桃花窝》。这类改编都是“旧瓶装新酒”的成功例证。当然,红了新面孔封杀原作品也是常事。
  “花儿”本是山野之声,格局难以承担宏大叙事庄严使命,没有入选“旧瓶”,没有被装新酒,无缘走进红歌序列,反而保留了自己本色。
  因为本色,《你去的时候到了》才能进入央视编剧的法眼。这首河州二令,也可以说是一首野“花儿”。所谓野,不仅歌词曲调来自山野,还在于大胆泼辣地表现情爱,甚至礼教不容许的男欢女爱。“你去的时候到了……”可以是妻子丈夫催促起身干活,可以是情人提醒对方回避什么,无论是谁唱,无论对谁唱,合着心跳的缠绵、带着体温的感伤,总能牵动人们共同的情感体验。“花儿”成为众人心中的花,因此被赋予“广谱”的审美价值,具有永恒的生命力。
   五、谁令“花儿”行天涯
  在花儿流行地区,钟爱的事物仅仅眼里有、心里有,“花儿”里没有还不算有。只有走近“花儿”才能走进当地文化。自古“陇中苦甲天下”,陇右何尝不是?贫瘠土地养育了“花儿”。当人们穷的只剩下“花儿”时,能不对它格外珍惜?所以“刀刀拿来头割下,不死是这个唱法。”“花儿”是劳动者的歌,人们为生计远走他乡,它又伴着歌手传遍天涯。哪里有陇右儿女的足迹,哪里就有“洮岷花儿”和“河湟花儿”在传唱。
  一百多年前,洮河、大夏河、湟水流域的移民把“花儿”带到新疆昌吉州。经过百余年传唱融汇,“花儿”已成为当地民间艺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看到这个州米泉县的民歌集里,许多篇章就是原汁原味的“河州花儿”。
  七十多年前,年轻的王洛宾准备取道新疆、中亚去西欧学习音乐。途径六盘山下的一个车马店,店主是个外号叫“五朵梅”的年轻女子。“五朵梅”是远近闻名的歌手,她的一曲“花儿”:“走哩嘛走哩者走远了,背上的褡裢越来越轻了,走哩嘛走哩者走远了,心头的相思越来越重了……”令王洛宾改变了人生道路,全心身投入西部民歌研究、整理和创作。他的作品《在那遥远的地方》《大阪城的姑娘》等唱遍了华人世界,成为中国音乐史不可替代的华章。
  二十年前的国际合唱节上,中国歌唱家的一曲《下四川》,向世界乐坛展示了“花儿”的非凡魅力。
  七年前,《你去的时候到了》登台央视感动中国。我想,参加过“七零三”工程的老知青,无论是从酒泉、从兰州,无论是从上海、从北京,无论是从纽约、从巴黎,只要听到这歌声,一定会想起当年祁连山中的歌潮,想起引发歌潮的声声“花儿”。“花儿”就是我们心中的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