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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鼓大音
2022年04月25日
字数:4,703
版次:04


  杨文林甘肃临洮人。历任甘肃省文联《陇花》月刊编辑、《甘肃文艺》总编辑、《飞天》文学月刊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兰州分会副主席,甘肃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四届理事,第五届、第六届名誉委员。主要作品有组诗《响在田野上的短笛》、诗集《北疆风情》,散文《陇头水泊》《天鼓大音》《豆饭荞食忆》等。


  天下第一鼓——兰州太平鼓,一鸣惊人,响彻中国艺术节,又一路大鼓强音,响出关山,响进中原,舞于燕赵,声动京城。那黄土地的杰作,至大无外之器,声起时,时空顿然失序,如混沌初开时天地万物之元气一鼓而宣,山河振振,人能不为之动容?我听太平鼓已整整六十年了,一个甲子,人世苍茫,多少忘却,唯有那太平鼓仍然响在、舞在我童稚时的记忆中,至今仍存初识初闻它时的神秘感,那如仰日月的冥迷,如面神祇的震慑,如对父老的敬畏。那是一个何等威严的大物神器呵!那形如巨桶,大如牛身,卧地时一个五龄童伸出手臂难及其背的“怪物”,红漆彩绘,云绕龙蟠;或是黑漆裹身,堆金绘银,日月光耀。牛皮鼓面上以黑红二色绘成的太极八卦图,更令乡人对它敬之若神,顶礼膜拜。在我的记忆中,那鼓面上的太极图头尾相参相连的鱼形,朦胧无真象,它似相抱的婴孩,又渺如天空中的云气,更像冥冥中时隐时现的天睛地眼,它使我惊悚。塾师手执戒尺教我:“太极生两仪,两仪成阴阳;月为阴,日为阳;女为阴,男为阳;天阳地阴,可要记住了!”戒尺之下我开始惧怕那太极图,对绘着太极八卦图的太平鼓如敬鬼神而远之了。家乡父老对那神器也是尊为太平之神而供奉的,每年正月初一焚香祭鼓,点燃黄表,让祭火的火焰随着叩响的鼓声在鼓面上跳起来,飞动起来,这时候,乡民又一年的辛苦,又一年的期盼,便沉浸在初一到十五的短暂的欢愉里。元宵节后那鼓又要封起来,等到来年正月正才能再听那太平之声。现在,一年的等待一鼓而迸发,就让它尽情地震响吧!鼓们被请在空阔的麦场上,排在待播的田野上,那无足的大物,用整幅红绸系在它两边的耳环上成为“鼓系”,父兄们公认的鼓手把那牛犊般的大器悬挂在肩胛上,左右两手各执麻绺拧成的粗壮鼓鞭,像驱赶一切灾难似的挥动起来,两面击响,于是春雷动地。当社火出动时,那太平鼓是当之无愧的先导。那鼓在父兄们滚过雷雨的胸前舞动,握断了锨把但却握不住命运的大手,把那非凡的大鼓时而举过头顶擎向蓝天,时而俯身黄土摩于地平,前后环舞,左右腾挪,那排浪似的鼓声,伴着太平的期盼随岁月而远去。我直到长成少年之躯,自觉已是七尺男子,也膀大腰圆了,但我却没有能把那太平之鼓舞动起来,我的肩膀还太嫩了。离开洮河之滨的家乡时,我深深地怀着没有成为鼓手的遗憾。
  再听太平鼓声是在抗战胜利后的兰州城了,是那年的正月初七日,我惊奇得睁大了眼睛:兰州的太平鼓何以与我家乡的太平鼓一模一样,也是金银彩绘的鼓身,也是太极八卦的鼓面,也是长者前执的压鼓杆旄头舞动,鼓手随之而挥动鼓鞭;但那排行成阵的金钹大锣和数十筒大鼓一起震响着浩浩荡荡行进的阵势,是我家乡那乾隆年间传下来的只有十八筒鼓的小鼓阵无法相比的。
  那时候的兰州城,城郭巍然,四门严整,城堞戍楼,峙关据险。太平鼓进城时,早有祈福的城里人在四门城楼上结彩放炮。占尽风光的是那时的辕门大街,在高悬“万里金汤”四个镇关大字的南门城楼下,铺面大开,商家的供桌直摆到前清甘肃总督府门前,两街鞭炮齐鸣中鼓手们披红挂彩鼓舞而进。年轻鼓手冠罗帽,簪红缨,黑衣黑裳,但那衣褂的襟子是敞开的,露出绣花裹腰,舞鼓时花团旋转,看得城里仕女的眼睛哪双不醉?而父辈们的鼓阵,则是一种古老乡俗的显示。老鼓手们一身玄色,灯笼裤,黑布鞋,一律剃光的头高高昂起,热汗蒸腾;颈脖上斜插一把半开的洒花折扇,尽得天下风流;特别每人戴一副铜腿儿的水晶眼镜,配上红缨系在腰间的鱼形墨绿镜盒上下左右晃舞翻飞,看得抗战时期云集兰州(大后方)的外地人称奇叫绝。城里的兰州人则为一睹家乡人那桀骜的性格而激动得热泪盈目。我这个洮阳农家少年,因为太平鼓而亲近了兰州,从此执信兰州人的气魄全集于太平鼓上,兰州人的潇洒全靓在鼓手身上。
  岁月悠悠,半个世纪过去了,兰州的城墙戍楼早就消失在长街广厦中,进城的太平鼓队也今非昔比,兰州市的九个属县辖区每年正月都送太平鼓进城。国泰民安的年月送,那鼓声歌唱太平;天灾人祸的年月送,那鼓声期盼太平。依旧是农民的太平之鼓,我从孩童听到了花甲之年。在兰州,五十年五十个正月,听着那缓慢得单调,却又激越得令人震撼的鼓声:咚——咚——咚——咚,一声,一声,又周而复始地咚——咚——咚——咚,像听着大地脉搏的律动,我随之心按鼓律而热血沸腾。然而这鼓声也使我深深地苦恼,因为即使过了知天命之年,我也未能在羞涩的诗囊中增加一阕半首为太平鼓赋形辨音的诗歌,心存大憾。
  也许,解悟兰州太平鼓何以与我家乡的筒子鼓形同兄弟且鼓手均着玄衣是容易的。以兰州为中心,东界关山,西止凉州,南界岷山,北至大漠,陇地的黄土高原孕育了太平鼓,遗存了陇原大地的天鼓大音。“天地玄黄,日月洪荒”,“黄”为厚土,“玄”乃天色,“兄弟毕衫玄”(《仪礼·士冠礼》)是秦人的遗风。当秦人从成纪(甘肃天水秦安地域)沿渭河而下走向渭北平原,立足关中逐鹿中原时,也许敲的就是太极八卦的筒子鼓。
  然而那鼓声呢?是撼人心魄的雷声吗?“雷曰天鼓”(《云仙杂记·天鼓》),起于大泽,聚于群山,动于云霄,“鼓之以雷霆”(《易·系辞上》);然而那鼓声又似天风地气之声息,起于青萍,成于林莽,充盈天地,万物感应,是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文天祥《正气歌》);然而它又似涛声起伏,浪鼓天籁。在城枕石关,“白马涛声喧日夜”(清·张澍《金城关》)的兰州古城,每闻那缓慢而又激越的节奏,就不禁心逐浪远。“黄河落天走东海”,那鼓声如浪而来,逐浪而逝,天宇浩渺,我莫能辨其声。
  “大音希声”,诚哉斯言。听鼓六十年而不辨其声,是缘那声音至大至远,来自人类的“小儿时节”,发生于日月洪荒之期,从历史的远处响来。“铜火炉中翻火焰,为问何时猜得,不过几千寒热。”(毛泽东词《贺新郎·读史》)当手执青铜铸剑的列国诸侯争霸天下的时候,在号称“彩陶之乡”的陇地,古成纪大地湾的先民们以陶为体而制的“陶鼓”早已响过了数千年。击鼓祭天,击鼓狩猎,击鼓舞蹈,鼓随人类的进化成为音乐之器,成为韩愈《送孟东野序》所云“郁于中而泄于外”的抒情之物。到了先圣孔子赞叹“礼乐”尽善的西周,鼓成为音乐的首器。一部《诗经》用“鼓”四十一次,祭祀用鼓:“钟鼓喤喤,磬管将将,降福穰穰”(周颂《执竞》);祈年用鼓:“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黍稷,以谷我士女”(小雅《甫田》);求偶用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钟鼓乐之”(周南《关雎》)。“君子好逑”,用散鼓示情而取悦姑娘,那鼓可能是有柄有环的“靴”(摇)鼓,敲鼓又摇环,揭开了《诗经》的开卷之篇。至于衙门“堂鼓”,只知那是官府的畏民之物,直到清末还有杨乃武的姐姐为弟申冤,击了吏部大堂的“堂鼓”而滚了一次钉板,血染绣衣,呜呼鼓哉!至于庶民用鼓就只在战场了,“上疆场彼此弯弓月”,于是,鼓从最初的慑兽之器,随着血与火伴生的人类进化史成为杀伐的戈矛。也许鼓原本就是战争的杰作,黄帝伐蚩尤时,九天玄女取岷山夔牛皮制夔鼓八十面相助;也许是这个传说启发后人将鼓在战争中的应用提高到了完美的境界。“钲人伐鼓,陈师鞠旅”“伐鼓渊渊,振旅阗阗”(诗经《小雅·采芑》)。击鼓列队,击鼓誓师,击鼓杀伐,击鼓凯旋。战争因为有了鼓而生动,伐鼓三“通”(九百九十九响),士卒拼死,死中求生勇者胜,安禄山于是以鼓为军,导演了“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的历史悲剧。直到南宋抗金英雄文天祥,也不敢忘记鼙鼓的教训,告诫国人:“一朝渔阳动鼙鼓,大江以北无坚城。”和兰州人有缘的边塞诗人岑参,两度随军出塞往来兰州,他登临过的“金城临河楼驿楼”,如果不毁于兵燹,登楼当闻鼓角声:“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鼓,成为将军的利器,士卒的命符,一阕“鼓角横吹曲”(又名“陇头水”),陇地多少征人泪!
  战争无乐土,灾难归百姓。在陇地,枯草白骨并不只在诗中见。西越关山入陇,随处凭吊都是古战场,随地抓一把黄土都能闻出戈矛箭镞的铁锈。童山濯濯的黄土地,也曾是茂林修竹之乡,君不闻“清晨发陇西,日暮飞狐谷,秋月照层林,寒风扫高木”(南梁·吴均《答柳恽》),然而终不抵“千百年烽火照山烧”,于是战鼓西北去,繁华东南移。对于历史酿成的灾难,陇人以黄土地的沉默和宽厚接受了,并不抱怨。炎、黄两个氏族部落的仇恨自焚于阪泉之野,战火中站起了融合的炎黄子孙。武王伐纣,肇始了周朝八百年诸家争鸣。春秋固然无义战,然而要是没有秦人的征伐,哪有始皇统一中国。何况拓疆守土、靖边兴师自有国家的理由。何况成纪出了飞将军李广,陇人很自豪,战争中背回一简筒大鼓祈年祈太平,陇人就很满足了,就世世代代地在丝绸之路上扼守中华文明,以天下太平为己任,并不抱怨盘古开天时,就注定了西北向东南倾斜,地理不公,流失了太多的水土,连黄土地的血管也将尽干涸了。即使这样,一方水土还是养一方人。黄土地待陇人不薄,陇民照样收获庄稼,繁衍子孙;照样敲响太平鼓,祈福庆太平。无均富的忧思,少穷奢极欲的污秽,贫苦也有甘味。
  我那年回乡,听到那鼓声,不禁号啕!我的父老乡亲,你们怎知鼓为什么是圆的?鼓乃天器,以天为形,“天”为“太乙”,“太”者“大”也,太平就是天大的事,千年万载的事,子孙万代的事;太平能得也能失,失而复得时,千万不要毁弃太平之鼓,那是皇天后土孕育的大器,人类历史的回音壁;那是祖先的遗产,后代的音响。还有什么乐器比太平鼓更能表达陇人系念太平的心声呢?
  “庸鼓有致,万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怿。”(《诗经·商颂》)钟鼓齐鸣,万舞欢腾,中国第四届艺术节在兰州拉开帷幕。这一天,嘉宾云集,鼓动金城,虽然依旧是农民的太平之鼓,但那鼓舞动长街、花彩擎蓝天的气势,今生只此一回看。兰州人就是要击大鼓而舞大舞,一壮太平鼓的大美。鼓舞者“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动容转曲,便媚拟神”(《淮南子·修务训》)。更有女鼓手面如夭桃,翻、跃、腾、挪,表演“英姿飒爽”“丹凤朝阳”的鼓式,展开“黄河女儿”“旗开得胜”的场面;男子鼓队则压阵又殿后,鼓声时缓时骤,时起时伏,忽而“骑士射雕”,忽而“骏马奔驰”;男女相参时,两鼓和声,刚柔相济,情动天地。我顿悟为太平鼓辨音竟是半生痴情。殊不知“钟鼓之声,怒而击之则武;忧而击之则悲;喜而击之则乐”(战国鲁·尸佼《尸子卷下》),鼓随天道人意,如诗之兴、观、群、怨,皆随世事。
  这是认同“天下第一鼓”的一天,谁家女儿竞风流?指挥男鼓女鼓大锣大钹喤喤合鸣的那枝长长的压鼓杆,旄头闪闪,扬起,挥下,号令鼓阵开阖进退,壮观如孙子演兵。“雷霆震威圈,进退由钲鼓。”(傅玄《晋鼓吹曲辞·仲秋狝田》)然而万马军中执杆挥旄者,竟是陇上梨园一名伶。闻名久矣!那是一个长成在黄土高原、成才于秦腔舞台,描眉绣口帖鬓簪花袖舞白莲的花旦青衣,家乡农民的粗茶淡饭强壮了她的筋骨,陇原大地的黄土苍天赋予了她创造辉煌的勇气,她和她的鼓手们用世代为国守土的陇人的拙劲,擎起了“天下第一鼓”!
  当鼓声停消远去,我忽生悲意,心怅然,思寥廓,人生叹短,“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我后悔自己“听鼓六十年一个甲子”的逝去;我多么想还似少年时听那鼓声沉重如大山的呼唤,但不是在表演的场面上,而是在沟壑纵横、黄土连绵的梁峁之上,在泥沙浑浊的滚滚东去的黄河之滨,听那远古先民们祈年祈福的鼓声。
  太平鼓,我心中的筒子鼓,那鼓声从历史的深处响来,又向历史的远处响去。(原文刊登于《人文甘肃》第九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