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 淼
发布时间:2024-11-18 10:00:00 来源:民主协商新闻网
从卓相爷开酱园谈起
蜀中,卓文君当垆买酒被传为千古美谈;而卖酱也属雅事,却鲜为人知。《宋史·隐逸传》说:“薛翁即酱翁,蜀隐君子善易,以卖酱隐。卖酱有隐士风雅,故经营酱园的就不乏官宦之家。”清道光年间,成都街头就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卓秉恬,卖过酱,道光年间拜过相;门前桅杆斗加斗,广益号的好酱油;柜上站了四个“吼”,斗大酱字映壁头。
卓秉恬,华阳人士,嘉庆七年(1802年)进士,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官拜文渊阁大学士。他的相府在棉花街,即现在的成都市东风路二段。广益号是他家开的酱园。因为主人是“相爷”,位高身荣,广益号也特别讲排场。其柜台上总摆着四个方形锡盒,上有木制的油漆小圆盖,状如凸,象征着四个护兵的头盔。过去官吏出门,有护兵吼道开路,显示威风。因此,护兵被称为“吼爷”。柜上放四顶象征性头盔,表示有四个“吼爷”站班。桅杆“斗加斗”即指双斗桅杆。酱园的身价被抬高,其伙计也被尊为先生。酱园铺面的后进,有一堵大照壁,上书着斗大一个“酱”字,四周配以图案,可与官家当铺的“当”字媲美,以显示大商家的阔绰气派。以后,各酱园相继沿仿,成为大酱园的标志。
主人名重,东西又好,市民对广益号非常信赖。当时有一则趣闻;有人买了酱油回家,家里认为不是广益号的酱油不要,令其退掉另买。其人无法,只好乱打主意,在路上吐了一泡口水在酱油里,回去撒谎说己换成广益号的。家里人拿过瓶子一看,大喜说:“这才是广益号的好酱油嘛,泡泡儿还没有散呢。”
相爷家卖酱,促成了近代成都酱园业的兴盛,其标志是酱园公所的建立。《成都县志·同治十三年》载:“酱园公所,咸丰三年(1853年)酱园行捐资公置。”该所建立在北门头福街。当时商界中建立“公所”这样规模的组织并不多。酱园业众多的神会,如太阳会、雷神会、文昌帝会、财神会等,年年都在酱园公所举行。
酱园行还捐购义塚两处。一处在外北凤凰山附近,一处在青羊官瘟祖庙附近,共占地两百余亩。两处各树一座“酱园碑”。碑上镌刻着捐款酱园的招牌和捐款数目。记得有广益号、永茂号、太和号、豫昌隆、秀谷园、正昌德、生山号、时昌号和同太号等数十家。到了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酱园行改组帮会,分为盐酒帮和酱园帮。据史载:酱园帮有卓氏广益号,陈氏正昌通,胡氏太和号等四十余家。
从“元利贞”到“太和号”
胡氏祖籍乃江西州府金豁县人氏,道光年间宦游入蜀。他虽饱读诗书,理事干练,却疏于官场应酬,县缺候补冷板凳一坐多年,心里很不是味道。
一天他闲得无聊,正约了两位江西同乡在少城茶楼品茗。忽见悠悠然走来一个道人,手执一条写着“祖传神相”的布招,口中喝道:“祖传神相,知生死、卜吉凶、相功名、问财喜。”同座对胡某说:“听说此人是张天师的后人,人称张铁口,面相很准,何不请来一试?”胡某向来不信跑滩匠“冲壳子”,只是眼下实在无聊,便请道人面相。张铁口就叫胡某上前三步,退后三步,咳嗽一声。凝视片刻,道人便道:“君相:额有浴日之角,而无主政之骨;目无镇人之威,却有运机之神;背少三甲,无大山可靠;脚有天根,得立世之本。日后虽无鹏程之举,却稳步生财之道。”接着取出文房四宝,写下四句,取了酬金,扬长而去。
胡某取过一看,便是:十年萤雪冀攀龙,游宦他乡路未通;勘破君王天下事,五湖逐浪忆陶公。
分明是在劝说自己弃仕从商。只是这道人何以刚一见面就晓得自己曾瞻天颜,而眼下又宦游他乡甚不得意?
这张铁口原本也是读书人,只是后来看到清廷腐败,仕途坎坷,才混迹“巾门”,相命营生。由于他久跑江湖,一见胡某是读书人“打头”,操着江南口音,便知是进士出身的宦游之人,而两榜进士都曾参加过殿试,故有“浴日”之说,又见胡某神情忧郁,卜向前程,便断定他久未实授;于是便动了“惺惺惜惺惺”之情,劝胡某另找出路。
胡某果然听了张道人的金石之言,定弃仕从商,效法卓相爷,与两位同乡凑合白银千两,在棉花街开了酱园。他虽不懂生意,却善于用人,待人又厚道,故能内外协调,上下齐心。开业之后,年年都有盈余。到了咸丰年间,资金竟累积到了一万两银子之多。两位同乡因动了思乡之情,便下股退本,回原籍去了。合伙经营时,酱园的招牌叫“元利贞”;现在由胡氏一家经营,便改为“太和号”,并从棉花街迁到正府街继续营业。
原来这“元利贞”与“太和”,都出自《周易》。《周易》说:“乾,元享利贞。”疏云:“冗,大也;……利,宜也,贞,正而固也。”又说:“保合大(太)和,乃利贞。”可见,“元利贞”与“太和”是同一回事,用到招牌上,大抵含喻“和气生财”之意。而胡氏一家几辈都能心领神会,以“和”相始终,保一百二十年家业不衰,也确实难得。
胡某自两位同乡回江西后,遂将妻室及次子胡继承接到成都以为襄助。长子胡石庵留在原籍。当时,胡某将家产划定,江西祖业归长房胡石庵所有,成都太和号归二房胡继承所有。不料,胡继承因病早丧,遗孀无后,老父又年垂风烛,胡石庵便遵父命,携家入蜀,全力协助二房经营。这胡石庵也果然得行,不到十年,太和号便夺魁同行。
太和号夺魁酱园行
胡石庵前后经营近五十年,家道日蒸,其首要“诀窍”便是招牌所示的“和”。他一接管“太和号”便约法三章:一、生意主权永远属于二房,他只负责经营,按时向二房报账;二、盈余款额,由二房处理,绝不越俎代庖;三、他只挣薪水,每年白银五十两,决不多用分文。主权仍然属于二房。胡家数辈,从未因争夺家产而发生乱子。二房见胡石庵辛勤而公正,过意不去,就买了三百亩水田酬谢他,以资晚年。
胡石庵乃一介书生,原本也不懂生意。但是,经营不到一年,他不仅学会了当老板,而且还精通了蒸、熬、拌、晒、包、捆、片、切等技术,变成了业务行家。他经常穿起围腰站柜台,苦活累活带头做。他为人节俭。一件竹布长衫要有事出门才穿,回来就脱下,脚下也只穿家造布鞋。一日三餐皆与职工同桌而食,从不单开。每天夜里,他总要等全家睡了才就枕,数十年如一日,这一条,以后也成为太和号当家人的规矩。
经过苦心经营,太和号逐步成为具有相当规模的手工作坊。光绪二十年(1894年)以后,门市也由正府街一处发展到冻青树街、提督街、玉带桥、东门城门口和棉花街六处。到了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太和号的总资产达到十万两银子。
太和号的酱系品种享誉百年,诀窍在于讲究质量。胡石庵做生意的六字真言是“人强不如货硬”。从进料到炮制,他从不“踩假水”。
比如,酱油的古法炮制俗称“伏晒秋油”。头年晒,二年沤,三年出油。另外,所用香料也很考究,除了三奈、八角等多达二、三十种外,太和酱油还要用名贵的广香和天津口茉,虽价高而不惜。这样酿出的酱油色正、味鲜,放上一两年也不变质。因此,当时上至南堂餐馆,下至小吃担担,绝大数都用太和酱油,尤其是牛肉馆,无一家例外。
太和酱油招牌响,还在于“得其时也”。时届晚清,美食成风,讲究烹调,就自然少不了上等的红白酱油来上色搭味。
同治十二年(1873年)春,成都府将军魁玉家正忙着娶儿媳。华堂上张灯结彩。洞房中锦褥丝帐,厨下也忙得不亦乐乎。一天,魁玉前呼后拥地打马而过正府街。当走近太和号时,一家小哥正打开一罈太和酱油出来,想挤到街边看热闹。谁知被一块烂砖头跘了“爬扑”,罈罈摔得稀烂,酱油倒了一地。一阵风把酱油香气吹得四散,竟让魁玉闻到。这家伙原本饕餮,立刻驻马,看清楚了这家酱园的招牌是太和号,便叫过总管,吩咐把已订的“昌半城”酱油退了,从这次办喜事起,魁府一律改用太和酱油。这话,总管照办不说,街两边看闹热的人也听得一字不漏。“我说太和酱油比‘昌丰城,好哇,你还不服,你看,人家魁将军一闻就闻出来了。”于是,太和号立刻名声大振。据说,一些开酱园的爱在酱园周围洒点酱油或醋以为招牌,就是从这件事学的乖。
红白酱油与军阀袍哥参议
接替胡石庵经营太和号的是他的次子胡壁珊。到了民国初,太和号资金雄厚,根基稳固。胡壁珊担心家大业大招人眼红,就只求守成;但守成也难。
太和号历来经营的除了酱系品种,还有黄酒。“元利贞”时还酿得不多,或吃或卖,两得其便。后来,胡石庵见黄酒销路好,就提高酿造量,并在正府街太和号铺面侧面开了一间专卖黄酒的门市。到光绪二十年(1894年)时,每年酿酒所用的糯米己达两百担左右。谁知好景不长。1922年,军阀政府的酒税已重得吓人。胡壁珊见黄酒“取头”不大,就停止酿造,并将数百罈窖藏老酒一律封存不卖,留作家用。这批酒,一直吃到解放前夕还剩数十罈。
尽管胡壁珊处处小心,但终究是劫数难逃。1929年,太和号一处约四亩大的作房被人指控为公产,要被当局没收。胡壁珊拿出产权证据再三申诉也无济于事。一打听,才知是被成都人称为“总关火”的向传义支使脚脚爪爪干的。当时,邓锡候,田颂尧、刘文辉三军盘踞成都,向传义是三军联合公事处处长。鸡蛋碰不赢石头,胡壁珊只好劳驾“孔方兄”(钱)买通关节,请“总关火”关照关照。最后,太和号硬梆梆被敲去两万银元才算了事。
胡壁珊看架势不好,连忙鸣金收兵,把其余门市都撤了,只守正府街老营,并把招牌改为“易乾号”免得打眼。幸好市民对太和号印象太深,虽说减了门市,换了招牌,生意却依然如故。这时,胡壁珊考虑到胡叔樵已长大成人,就征得胡子康的同意,让其子胡叔樵遵从祖训当3年学徒,并在1933年满师后接管了太和号。不久二刘战争结束,刘湘统一了四川,防区撤销,胡叔樵认为世态“清平”,就依旧将招牌恢复为太和号。
谁知,胡叔樵一接过太和号便碰到烫手的事。抗战开始后,国民党政府实行食盐统销。当时,胡叔樵是成都酱园同业公会理事长,每月都得将会员户下月用盐量造表报盐管局审批。盐管局把持审批的科、股长周乃福、邹汝贤、蒋怀柱等照例收包袱不说,还只批一半。这几个被称为“牙齿吃黄了的‘人精’”,下面耳目众多,把全城大一点的酱园的用盐量摸得清清楚楚,你想多报点也不行。酱园没法,就只好到九眼桥码头的黑市场上去买“私盐”。明眼人都知道,所谓私盐不过是官盐私销的把戏而已。一般酱园被卡住了,而胡叔樵倒还稳得起,因为太和号食盐库存常年保持在七、八万斤,故胡家的人说:“就是三年不进盐,太和号照样出酱油。”然而,没想到,这同太和号仍然是大箩筐碰到了翘扁担。
原来盐管局成立了查缉组,由徐城带领一帮人满城查缉私盐。太和号数万斤食盐被当成“私盐”全部封存。胡叔樵连忙央人去找警备司令部谍查大队长蒋诰澄。蒋是同声社社长,吃铁吐火屙秤砣的歪人。蒋满口答应帮忙。但有一条,胡叔樵得加入同声社。蒋是要把肥肉装进自己的罐罐,胡叔樵明知其用心,还是一口应承了。因为埋起脑壳孝敬几个有限的尊神,总比伸起颈项到处让人砍“槽头”合算。果然,胡叔樵花钱在同声社捐了个一步登天的袍哥大爷之后,盐管局再也不敢找他的麻烦了。
胡叔樵有了靠山,却逗发了官瘾,想当市参议员。经过一场“竞选”,胡叔樵连闯三关,花去120两黄金,终于买了顶市参议员的乌纱帽,其父胡子康也当选为成都县参议员。太和号双喜临门,当然大排筵宴,酬宾谢客。而竞选失败的徐仲琳恶气难消,就趁机撰上一联,讥讽胡氏父子:父参议,子参议,父子参议;红酱油,白酱油,红白酱油。
从红白酱油中捞出个父子参议,也真算得是民国年间一椿趣事。
这时的胡叔樵与太和号前两代的主持者不同,他是二房之后,享有主权,而且又相继成了袍哥、参议,自然气度不同。曾在胡石庵手下当过学徒的老伙计说:“胡子康父子忘记一件竹布衫要穿十年的事了。”胡叔樵手头的资产,不连田产,仅太和号也近十五万元。他再也不满足偏安,想利用他的社会关系,搞一个酱园“托拉斯”。于是,他又在棉花街开了一个“益生号”,北大街开了一个“厚生号”,虽说这两处都是合伙经营,但因为他投资过半,实际上完全受他控制。另外,他还筹划在西门和南门再开两处酱园,以太和号为中心,来一个五酱园称霸成都。只是因为濒临解放,人思新政,这个梦才没做成。
凡120年的老号酱园也就寿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