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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适的月光

作者:曹阳春

发布时间:2023-08-02 10:47:00 来源:民主协商新闻网

白狼川的轻雾,一团顶着一团,孩童爬竿似的,快要追上尖钩,追上那弯俏皮的新月了。蟋蟀趴在屋檐底下,撕心裂肺地鸣叫,快要将萧索和凉风,将枯死的花瓣和孤寂的月色,一个个牵引出来了。高大的馆舍里头,除了杯盏的撞击声,屏住呼吸,还能听见旷远的钟声和幼雁的归声,这些珍稀的动静,在残月的监视下,快要奄奄断绝了。若回到唐朝,回到高适身边,每一个夜晚,每一片月光,都会伴随着数不尽的拥抱和别离,在诸般情境中,朝我,一阵阵,撩拨怀想。

金月在空中挂着,一抬头,高适就能看见。那是开元二十年的月亮,三十三岁的高适,刚从大漠风沙和长城雨雪里走过,他的眼前,是弯弓,是战马,是羽檄,是楼船,是帝国将士的豪迈气概。而他,正蜷缩在风烟的角落里,正在守候三军统帅的一句回话,一句嘘寒问暖的回话。那是开元二十二年的月亮,由北疆南下,路过恒州时,他给当地刺史,投了篇长长的韵文。那一刻的高适,既无产业,更无官职,只有一轮贫穷失志的明月。他盯着北斗七星,祈望借助那颗最高最亮的,能听来一声召唤,一声刺史府里的随意召唤。那是天宝八载的月亮,五十岁的高适,终于登第了,终于得了个小小的县尉。可他心有不甘,一辈子的努力,怎是如此结局?他在风尘之下,望着那初秋的清月,给霄汉之上的宰相,献了首空洞浮夸的乐府诗,赞美和颂扬的背后,是强烈的渴求,渴求援引,渴求关照。

酬答友人时,高适的眼神,只留意一半月光,另一半,那些浪漫的、温柔的、缠绵的,统统被掩埋掉了。在一个微凉的秋夜,他酬谢岑主簿,他的文字当中,除了枯萎的荷叶,便是斑白的乱发。从梧桐树梢上升起来的月亮,他一直视而不见。人在江海,心在魏阙,他满脑子都是建功立业,都是对朝廷和官场的各种向往。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他与李太守唱和,掀开帷幔,他明明看见了皎洁的月光,却使劲东拉西扯,一会说险要的山崖和荒芜的院落,一会说凋零的树干和侵霜的仪仗,反正躲躲闪闪,吞吞吐吐,将自己的牢骚和憧憬,全盖到了月光上面。

偶尔参加宴饮,在欢快、喧闹的氛围中,他面对月光,也是感伤不断,心里头,凝结了一大堆沉重的情绪。自燕赵归来后,他的脸色,没好看过,虽口口声声说不在乎,还与朋友们约定,要去东亭玩月,要大胆放肆一回,可一到现场,他吟诵出来的,仍旧是野火,仍旧是荒村,仍旧是树阴的怅然和故园的愁闷。哪怕是早春,哪怕遇见了流霞和莺燕,遇见了竹笋和槐芽,他牵着马,也是一路行走,一路留下歪斜失意的脚印。这些脚印,每一个,都扎进了泥土里,每一个,都带有清晰的轮廓,都深藏着朦胧的心境。白天,他魂不守舍,很期待夜晚的到来。夜幕降临后,抵挡不住月光的跟随,他又转过身,开始怀念白天的相聚了。只要有月光在,他那股隐隐的悲绝,便始终挣脱不了。

旅途中的月光,常与舟船相伴。三十五岁那年,高适曾南下荆襄,他与友人泛舟南浦,望月西江,共同度过了一段寄情山川的日子。四十岁那年,他独自一身,东出齐鲁,漫游异乡。在渺茫的水面上,他重复看到的,是凉月,是孤舟,是摇落的清秋,是悲悯的人世间。无论追逐青云,还是寻觅蝉鸣,高适的行旅生活,在月光的照耀下,或快步流星,或迂回徘徊,每一次,都充满了焦虑和变数。

离别时的月光,不管哪个季节,它的色彩,一定是凄清苦寒的。高适的一生,经历了太多分别,一扭头,十有八九,皆最后一眼。那是漳水上的河洲,夏云密布,明月如盘,一顿小酌后,他要与韦五躬身道别了。那是旅馆里的长夜,听说行囊已经备好,听说凌晨将要远走,啼鸟们沉默了,流动的新月也突然凝滞了。那是故国的高台,月光粘在随风飘转的蓬草上,非要将李八的情义,一点不剩,全留在自己身边。那是沈四的安慰,莫怕喝醉了,明月定会在梦里,与你一同追忆那些愉快的往事。那是给王十七的赠言,行兵贵在月盛时,若亏月出击,连月光都没有,何谈胜算与希望?在离别时分,高适对月光的这些情感,既睁着眼,不愿多看,又在内心深处,为它们,安了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家。

大器晚成的高适,仕途上顺风顺水以后,便对月光,极少再动笔了。他的寒空,他的乡思,他的瞻望,还有他的蹉跎岁月和清旷旅程,都随着他官位的一步步攀升,离我们愈来愈远了。高适的月光和他月光里的故事,千年以后,仍在民间,与普通百姓,一起流浪,一起并肩生长。

责任编辑:王丽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