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陶诗秀
发布时间:2023-05-11 10:02:43 来源:民主协商新闻网
那是个白底红框的制式信封,泛黄的色泽和旧绒般的触感,是时光为它添加的厚度。抽出写满四张的信纸,字迹依然清晰俊逸。真的是父亲,这才是父亲。尘封的信,就像个虚拟的虫洞,将岁月弯折,蛀蚀出一条穿越的捷径,让我得以抓住父亲的手。那是父亲仍然有力的手,在意气风发的年代,一字一句写下对走不出心牢的女儿的叮咛,语重心长的智慧,是不朽的灵魂。握着它,那不到两个月来的愤懑、不舍、虚空、自责,终于定了锚,情绪才得渐渐流淌,却一发不可收拾。
爸爸生病住院到归回天家,前后只有四十八天。我每周搭高铁南下,和手足们轮班。一回接获爸爸昏迷的讯息,匆匆赶回,他抖颤地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放。爸爸双眼强睁,撑出缝隙,涣散的意识中,仍有股奋力一搏的刚强。他含糊地说着,听了好久才懂:“囝仔呢?”爸是想看看我的孩子。
记忆中,长大后好像没和爸爸握过手。爸是律师,各式场合握过无数人的手。我因工作的缘故,也握过不少人的手。而病榻中的父亲,总是急切地握着我们的手,那一握,充满了对生命的依恋和顽强,那是他最后的力量和表达方式。爸爸一直有话要说,但因肝的毒素流窜全身,蔓延到了脑部,影响他的语言,只能奋力一握,希望我们能够明白,却往往归于徒然。而我们能够做的,也只是让爸爸握着,希望爸爸能够一直握着,永远不要放手。
但父亲的手,终究松开了,而我竟没有赶上。如果当时,多我一双扶持的手,是否能为父亲增加些许力量,抵挡癌细胞大军铺天盖地的攻势?我不知道,只知道一切都晚了。父亲被齐整地包裹在被中,脸向左微侧,比平常睡着的模样更安详。我懊恼着,直想抽出父亲被中的手,好好地暖暖它们,但懊恼的情绪太浓烈,浓得我无法动弹。
再看见爸,是入殓化妆时。终于矛盾地体认到,不锈钢台上,只是爸脱下的一件旧外衣。他真的走了。
看着弟弟抱着骨灰罈,想象着,如果是我抱着,是否能稍稍感受到爸爸的重量。不,唯一可以让我感受到父亲的,就只有翻箱倒箧找出的二十多年前的那封信,那是我情感得以依存的最后凭借。
……在每个日子的开始,你要想,你父母健在,兄弟姊妹和睦,一家安乐,在这同时,有多少人家庭破碎,家对他们是永远无法逃脱的地狱。你也要想,你毕业后就找到工作,在此同时,有多少人经常被生活的担子压得透不过气,失业对他们来说,无异宣告死刑……在你平安过日子的时候,有多少人遭遇苦难、破产、被歧视、无故的暴力迫害、冤狱、病痛,甚至死伤……你要看看周遭这些美好的事物,心存感谢,因为这些美妙的事物确实存在。
为什么要将这些美好的事物视若无睹?而全想些微不足道的不得已的事,自寻烦恼?人的一生本来就充满喜怒哀乐,如此人生才显得多彩多姿,要用这些喜怒哀乐的情愫来充实你的生活,不要陷在情绪的漩涡里不能自拔。每遇到一件事,先要认清它的客观存在,然后走出你情感的世界,据以认识真相,加以分析判断,悟出一个哲理,这些哲理的累积将构成你的人格、智慧和力量。
走出你小小的自我世界,看看四周美好的事物与人,了解关怀别人和别的事,在平凡中寻出奇异,在变化中为自我定位,勇敢地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事物。接受它,解决它,或疏导它,美化它,除非到最后关头,不要有退却、失败的想法或行为……
这封信就像时光隧道,让我看见年轻的自己。父亲指责得对,但当时的我哪有心情理会?无非就是迅速浏览再嗤之以鼻,然后继续在自己的人生中冲撞得头破血流,就像现在我的孩子一样。如今,我也如同当年的父亲,走到相同的年龄,同样地苦口婆心,也同样不被孩子理解。
读着读着,就像再度握住父亲有力的双手,如同喃喃念着虫洞通道密码,瞬间将中年意气风发的父亲“输送”到眼前,与中年的我赫然相对。过去好比身处不同时空的父女俩,终于得以在此时,异时空交会。不需要宇宙黑洞般的强大重力,我们终于穿越了时空,突破了樊篱。
高铁进站出站,光栅依旧旋转闪动,不知是向前,抑或向后。窜入光栅的时光偷儿,仍然向我示威窃笑。他真的残忍地偷走了许多,但他带不走的、过去轻忽的片片段段,却因此鲜活了起来,甚至比此时此刻更为真实。我恍然,却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