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 晓
发布时间:2023-04-06 10:03:19 来源:民主协商新闻网
一些旧物,镀上了时光的光泽,浸透了岁月的包浆,骨肉一样长在我的生命里,总是难以舍弃。
一张1987年新年的报纸,四开小报,散发铅印时代的墨香,报名是县城文人雷先生题写的。形体单薄如乡下稻草人的雷先生,常在县城老巷子里踽踽独行,面容清癯,目如深潭,题写的报名却苍劲雄浑,为一张内部文学小报赋予了灵魂的沉沉重量。那张铅印小报的第四版右下角,有我一首8行的小诗,那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立志要当世界文豪的18岁文艺青年的处女作,诗里寄托着我对新年的憧憬。那一年的憧憬我是真的实现了,我遇见了县城的杨姑娘,一个散发着迷人香气的女孩,她家洗澡用的是我这个小镇人还没用过的香皂。我第一次去县城的公共澡堂,热气腾腾中,男人们满是舒服与沉醉的表情,躺在澡堂里的热水中搓洗着身体上的污秽尘泥,我擦上杨姑娘家带去的香皂,柔柔泡沫把身体奇怪地发酵打开,我狠狠搓洗着身上的龌龊东西,从澡堂出来,我浑身轻盈得如孔雀欲翩翩东南飞。
我在城里先后搬了四次家,每次搬家,总是书房里的那些藏书提前抵达新房,它们是古战场上先行的粮草,而这张1987年的小报,已成为年代最为久远的一张报纸,报纸已发黄,如我在世时89岁老奶奶的枯黄肤色,身体里的养分似乎被蒸腾滤净,留下一把老骨头顽强奇崛地支撑。每当岁末,我就要重拾这张报纸,摸一摸自己的胸口,问一问我的初心,是否还在高血脂的油腻中年烟尘弥漫的生活里奔腾。
旧物依依。
一双穿了多年的皮鞋,我也舍不得扔掉,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步履里,留着我的体温与汗水,还有那些不轻易示人的心酸委屈。
一支1994年的蘸水钢笔,笔尖已磨得粗钝,我还珍藏着。想起当年我在蓝色稿签上沙沙沙地急切书写,多像春夜蠕动在簸箕里吃桑叶的蚕发出的声音啊。蓝色稿签是城里报社李记者给我的,15行,300字,而今他是深圳一家高科技公司的老总。我用了这支钢笔后,就开始在购置的386电脑上,诚惶诚恐地试着用“一指禅”笨拙地打字了,起初我总觉得难以适应,奔突思维似骏马,打字速度却如大象缓慢。重新拾起那支在笔筒里凝望着我的钢笔,又用了一年时间,用笔与电脑,交叉轮换着给不同城市的两家青年杂志写了专栏稿。有天深夜起床,窗前薄霜中,我拿起案前笔筒里那支黑色钢笔,我亲吻了它。这支笔,记载着我对文字满怀虔诚庄重之心的年月。
据说作家张炜,至今还在用笔写作,如农耕时代吆喝着老牛耕田的农夫,一笔一笔郑重书写,全是心血的凝聚,他那本皇皇巨著《你在高原》将近500万字,全是一笔一笔在纸上写出来的。还有作家刘震云, 他也用蘸水笔写作,蘸一次,写下10多个字,有惜墨如金的感觉,写下每一个字,都怔一怔,像是在雕刻一个字。所以读他的文字,很少废话。作家莫言也是这样,他说用纸笔写作有成就感,写完放在旁边,每天一数有20多张纸,心里很是安慰,写几个月一大摞,好比农民看到粮食堆在院坝。莫言原来也曾经用电脑写作,感觉不太好,第一个是写字速度变慢了,一上网就忍不住去面对无数的八卦和垃圾,在网络上磨磨蹭蹭,一下好几个小时就过去了,结果又要吃饭了,吃饭后又陷入疲倦期。莫言后来为了集中精力和心思写小说,克服自己喜欢在网上飘来飘去的恶习,就把电脑放弃了。这些还在用纸笔写作和纸上阅读的人,像那些私塾里的老先生一样,他们身着布衣布衫,面对文房四宝,青灯黄卷,在笔墨纸砚前凝神运气,阅读与写作,完全是一种生活仪式了。在这个喧嚣的时代,还在执拗着用笔书写的作家,我用保存的一支笔,向他们遥遥致意。
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一个人走上一栋旧楼,我在7楼的门前,垂下头颅,张开双臂,忍不住对那斑驳老墙拥抱了一次。那是我曾经住了13年的家,墙壁上渗透的烟火气息里,袅袅浮现着那些年一个家的灯影摇曳下,油烟滚滚里的亲昵与争吵,相爱相杀,还有内心里独自翻越过的坎坷。
旧物眷眷,时光里缓缓落下的古铜色光泽中,是岁月为我披下的温暖老棉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