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董改正
发布时间:2023-03-07 16:46:16 来源:民主协商新闻网
叶兆言先生来小城做了一场关于文学的讲演。先生自谦“说的没写的好”,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先生不是滔滔不绝的演说家,他的叙述是缓慢的,如同深静的河水,没有卷起千堆雪的激越。他是全程微笑着的,端坐着的,没有过多的肢体语言来互动现场和他自己的表达。这是一场让人安静的讲演,听热闹的人或者会恹恹欲睡,但思维一直紧跟并积极思考的听众,一定会感受到平静中的力量。
苏童这样评价先生:“儒家的,满腹经纶,优雅随和,身上有旧文人的气息”。
在小城的礼堂里,我听到的叶先生,却并非如此。先生在全场讲演中,主要有三个论点:一、文学应远离成功学。二、文学是一种生活方式。三、请不要刻意深沉。围绕这几个论点,先生没有惊人之语,却以平淡的语气说出,显示出深厚的学养和大家气象,也显示出先生的另一面:他是一个心有猛虎的人——只是这头猛虎雄踞于现实之上,凛凛地打量着这个繁复的世界。
这些论点并非标新立异。
首先,先生是个平常人。女儿日记里的叶先生,会跟我们一样焦虑,跟我们一样与下一代有代沟和战争,会说出“你以为我没打过你,就不会打你吗”这样的话。会与我们一样糊涂,对前途并无理性的安排,考大学是因为“当工人并不好玩,成天和机器打交道”。会与我们一样贪玩,以至于大学毕业的时候,留言簿上全是“你真会玩”“你真是个快活的人”之类的评价。会跟我们一样小富即安,他说“那年头当个工人,基本上已经是个白领了,而且我的工种也不错,是钳工”。
其次,先生是个诚实的人。他说“我建议学生们认真读好语文课本,不用看太多的世界名著,一是因为理解不了,二是因为课本规范,对于一个学生来说,首先是要应付高考”。“高考嘛,就是这个硬道理,过关万岁。”他认为考试没什么不好,他说:“我不是个善于与别人打交道的人,我喜欢考试,毕竟这个相对公平。考试可以让你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
作家一般是有“自由不羁”的标签的,但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作为父亲、老师和寻常大叔的叶兆言。他并不在意别人因为他不够“不羁”而抨击教材和考试制度,对于强大的存在,他的态度是温和的,甚至是妥协的。
再次,先生又是大格局的人。大格局来自大视野,先生的视野来自于个人修为,来自于古都南京,当然一定与他的家庭有关。
在提问环节中,先生对“请谈谈您的祖父叶圣陶先生对您的影响”一问颇不感冒。他说前不久去郑州开新书发布会,展方悬挂的条幅上赫然写着“热烈欢迎叶圣陶孙子叶兆言先生”,让他非常不爽。他说:“写了大半辈子,出了几十本书了,还被称为‘孙子’,这感觉不是滋味。”这句话里,锋芒一放即收,令我窥见先生温和中的刹那冷峻,这也许是他作为先锋作家的底色吧——他彻底否认了家庭对他文学上的影响:“家里的大人都反对我学文科。关于这一点,南京的家父和北京的祖父伯父有着惊人的一致。……受家庭影响,在报考大学的时候,我考虑学什么都有可能,可以考虑数学,化学,医学,甚至林业,这都非常自然,唯一没有想到的就是文科。”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先生特殊的家庭环境,少年陪伴祖父的时光,接触的优秀人群,对他的眼界的拓宽,格局的扩展和奠定,一定具有深远的影响。他对世界的考量,一定会有更高的视点,更远的视界,更准的视角。
这样的叶兆言,才会有这样的观点。他真诚,不做惊人之语却隐有风雷之声;他有妥协,有超拔,只忠实于内心;他不以夺人眼球的方式呈现,平淡如说家常。这三个论点,其实是有关联的,核心在于第一个。
说到文学是一种生活方式,先生说道:“文学就像爱情,它不是非有不可的,就像我们大多数家庭一样,没有爱情依然可以维持。但有了爱情,生活就会美好很多。”他说,以文学的方式生活,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是最适合他的生活。他说:“别的活我干不来、不想干,唯有写作我干不厌。”他说:“写作是一场冒险,是惊艳的旅行,是一种等待,写完上一句后,你等在那里,想下一句该怎么表达,还有没有更好的表达。”他说:“文学并不是多么伟大的事情,只是我热爱它罢了。”而能在别的工作上找到快乐和成就感的人,不一定要去从事文学,“作家就应该像普通人一样,他不应该有光环。”
叶先生常被问到:“在鲁迅面前,当代作家是否觉得汗颜?”他说他对这样的提问不以为然。他相信当代作家的成就一定会被认同。他说他对“伟大”、“崇高”、“自由”、“道德”这类的光鲜的大词保持警惕,对“深刻”保持警惕。他真诚地看着后排的学生们,温和地告诫,作文要真实,不要想着拔高,你的阅历、厚度、高度和宽度,还不足以让你具有冲击出珠穆朗玛的能量和能力,而强行拔高就像拼命给一个气球充气,即使不爆裂,也让明眼人一眼就看出内在的空洞。转而他又告诫在场的写作者——这时候的语气却是带着一点冷讽的——他说,不要模仿小孩说真话,其实没有皇帝,不要拿那个不存在的皇帝说事,要真实,真诚地、谦卑地感受这个世界,不要装腔作势,不要以伪装的深沉来掩盖自己的浅薄和躁动。你得老实,你呈现出来的越真实,你就越深刻。你理解不到的深刻,会有别人或后人帮你理解。
由一个钳工成为一个著名作家,叶兆言先生无疑是一个励志人物,但在他的整个讲演中,“享受文学”、“远离名利”、“让文学远离成功学”却是提的最多的短语。在回答“如何将一篇小说改好,发表出来”的提问时,叶先生的嘴角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容,他说,在写之前,你认真做了准备;写之中,你全情投入;写之后,你通篇打量,做了修改,那么你就享受了过程,能不能发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谈到对“地域文化对小说的影响”时,叶先生的回答也是惊骇四座。他说,我认为没有多大关系,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在信息化、全球化时代,企图以地域文化来讨巧是没有前途的。忠实于自己的观察和感受,你文字自带地域的信息,不必刻意追求。这是一个与大多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不一样的观念。
考量两个提问和两个回答,叶先生的文学态度清晰起来:忠实,享受。他回忆起自己刚刚从事写作的那几年,眼神温情起来。他说他最初的小说是写在台历上的,那一年暑假,他一口气写了八个中篇,而且都发出来了,自认为极有文学天赋。可是接下来的整整五年,他写了更多的小说,却没有一篇发出来。他焦虑,怀疑,失去信心,就像困在笼子里的狮子。
“会不会是您祖父特意嘱咐各杂志社,不发您的作品,以磨练您?”有人这样发问。
这个说法让我想起张居正。张居正两岁识字,五岁入学,十二岁中秀才。十三岁参加乡试,以其才华,必然折桂登科,但作为当时的湖广巡抚顾璘为了铸造“国器”,却故意让他落选,以使他遭遇挫折,潜心自省,以防骄傲自大,目空一切。
叶兆言笑了。
他说,没有那么多鸡汤,文学不是成功学。时间已经过去四十年,我也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但这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沉寂的五年,让我那颗躁动的心沉静下来,我平静下来,做了深刻的内省,我明白我是从心里热爱文学的,我离不开它,那么只有无怨无悔,不管能不能发表。是这五年,而不是前五年,让我彻底爱上了文学,将这一生许给文学。我相信久爱、深爱一定会清洁自己、感动对方,太容易得手反而没意思。
“我说这个,并不是励志,而是告诉大家,爱是单纯的,因而才是美好的。文学要远离成功学,就像女孩子一定要嫁给爱情。”
说完,叶先生微笑地看着大家。他的卧蚕眼慈和淡然。
台上台下一片寂静,然后被一阵由衷的掌声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