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金刚
发布时间:2023-03-07 16:19:43 来源:民主协商新闻网
就凭年岁、体貌、大智无言的气度,树绝对配得上以“先生”相称。仰视太多老树古树后,更坚定了我对其的尊崇。
为开枝散叶之需,祖父搬离老家院另起新居,至父亲垂暮,如今已有半个多世纪。在老宅基地再盖新房,春季帮父母迁入,才惊喜于那株老树满是雪白馥郁的梨花。树在院外,比祖父还要年长些。
父亲在树下安了鸡舍,旁边是一盘停转的石碾。翠绿的老梨树欢愉地俯看着父亲蹒跚归来,身后尾随着中年的我。
树高,根亦深,我也是到梨树下的地窖储藏红薯时,才惊讶发现的。或粗或细的树根挤过坚石、撑开砂岩,从窖壁到窖底都可见到。我用指甲抠一片,闻闻,这根是椿树的,那根是柏树的,还有一根是槐树的,还真未嗅到老梨树的,但我肯定它的根就在周围盘踞延展着,不然不会这般繁茂。
傍晚,坐在碾盘上发呆。梨叶哗哗,我似乎听懂了梨树细碎讲述我祖上的故事,它都亲眼见过。我极力配合着想象我牺牲于朝鲜战场上的大爷爷在梨树下毅然离家、意气风发的帅气背影,然而梨树再未等到他归乡。炊烟夹着饭香飘来,父母已无力再为饭菜的软硬咸淡争吵,一边拖动牙床吃力地嚼着,一边望着夜栖的鸡们飞上梨枝,呼啦啦乱颤,像看着曾攀树摘梨的我;我看着父母,像看着飘零的老梨树,又像看着我自己。
生活的小城有条老街,已颓败多年,风光不再。尚有部分老街坊守着老街巷,守着沿街的那三棵老槐。我不知经过树下多少遍,从少年到青年到中年,也记下了新近标示的树龄:西槐八百年,中槐一千年,东槐五百年。街内所有婚丧嫁娶,一切喜怒哀乐,都逃不过老槐的眼,却走不进它的心,微微一笑,只管摇它的叶子。
老槐下的新华书店还在,书香依旧,只是换了装潢,可一迈入,脑海中还是原来的模样,那是我知识与文学的源起。老槐下的烧饼摊儿也在,于街角处、门楼下飘出阵阵芝麻香,永远牵着周边及游走八方老街人的味蕾与乡愁。老槐下的书画院、镶牙店、修理铺、蛋糕房……显得有些落寞,但老槐用葳蕤告诉我:“这就是生活,荣衰交替之间,就是发展。”
我曾拜访过一隋唐石窟山顶的老栎树,几百米的绝壁之上,栎树高大繁盛,栎子、叶子落了一地,却也掩盖不住那凸显于岩石之间的粗壮树根,树根伸向何处才能支撑起上百年风雨不倒?唯有惊叹。我也曾拜访过深山峡谷仙人寺的古松,相传“先有仙人寺,后有五台山”,是因寺有松,还是因松有寺,不得而知,但松与寺相伴千年,看遍自然轮转、世事沧桑,自是山野智者。我还曾拜访过钓鱼台国宾馆外的银杏大道,一排排银杏被一场场秋风秋雨涂抹了一层又一层,完成由绿到黄的嬗变,继而劲风一摇,铺了满地黄金,只余冲天风骨。
我曾拜访过北京故宫、天坛、景山以及陕西皇帝陵、南京中山陵等地的古柏古松古槐,那遒劲苍老的树干镌刻满历史故事,可那青翠鲜嫩的枝叶分明又沐浴着时代春光,穿越之感引我无限遐思。
我也曾拜访过水库堤坝脚下的一株老柳,沿几百米高的台阶下到跟前,方见柳之高大,似每一道树纹、每一片叶子都有一段前辈战天斗地、舍身忘死,居民抛弃家园、远迁他乡支持国家建设的悲壮往事。我还曾拜访过海拔两千米原始森林中遮天蔽日的落叶松,生云生风,生鸟生虫,宛若高山秘境,藏有万千气象,而我漫步其中,只是尘世匆匆过客,不留下一丝痕迹。
世间一切,树都知道。树无言,而这正是对一切疑惑的完美回答。我愿尊树为师,奉为先生,不时叩问,指引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