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邹 炜
发布时间:2023-02-15 10:09:46 来源:民主协商新闻网
伯父住在我父母楼下。
走的头天晚上,父亲从他门口走过,见他舒舒坦坦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虽然是住了公寓式的安居房,但是他们还都保留了村居时候敞着大门过日子的习惯),弟兄俩相对点头打了个招呼。
第二天一早,住在一个小区另一幢楼里的堂兄,买好菜过来,他的父亲,我的伯父,却躺在床上不再回应儿子……
墓地充满亲情。
草庵里的逝者,名字永远熟悉。
祖父的墓。
祖母的墓。
亲人们都在,看不见的,都在咫尺。
还有伯母的墓。分开这么久,伯母终于要和伯父团聚。
我的祖父祖母,他们分别和他们原来的伴侣葬在了一起。
血脉上的祖父,我只晓得他的名字。他离世的时候父亲还是个孩子,根本来不及在我的生活里出现。
而生活里的祖父,沉默寡言谨小慎微。退休后就在小区的传达室里呆着。
我在传达室里看书看报。大本的《钟山》、大版的《文汇》……喝他茶缸里的老浓茶。传达室里的书报摞得高过我的视线,茶缸里的茶叶涨开,几乎看不到有水。
我在祖父母的灶屋间里,看祖父坐在煤炉旁,捧个淘米箩或洗菜筐,仔细挑捡杂物。
如果不是看到祖母的杂物罐里的奖章,我压根不会想到祖父曾是唱锡剧的小生。
传达室,是锡剧团所在小区的传达室。
墓地还有那年夏天不慎滑入河中的族姐。
族姐会做家务会干农活。跟着她去割草,我不用担心回家挨骂,因为她总会先往我的篮子里装满青草,让我这个只会读书不会干活的孩子回家交差。
族姐永远十七岁。
……
墓地里间歇的雨声一再传来,提醒我们,站在这里,是为安葬我的伯父。
没有写给伯父的悼词。
乡下人从来不要这种华丽的东西。
“他讲的《武松打虎》《武松醉打蒋门神》《白玉堂大闹东京府》等小说,绘声绘色,是我小时候最爱听的故事。有段时间,他基本上每天一回,我每天都盼他的下回分解。他的说书,绘声绘色,绝不会输给那些专业的说书者。每天,我都会搬张小板凳,凑到他跟前,静静聆听。如今,这个熟读《三国志》、识得《康熙字典》大多数字、视读书如生命的男人,走了,突然地走了,走出了尘世之外,我似乎能够听到他在另一个世界安静的读书声……”
这段文字,是我哥,伯父的侄儿,在伯父出殡火化,等待骨灰的空隙里写下的一段文字。
伯父这一生,爱看“无用”的书。在整日劳作的农人里是罕见的。尤其是他和我父亲,弟兄俩温饱都曾成问题。
书读多了却没有用,人便会有些“呆”。父亲问他:三国读好几遍了,那么你阿晓得周瑜是谁生的,诸葛亮又是谁生的?
伯父对着他的弟弟抓头挠耳:书里厢朆写啊!
既生瑜,何生亮。周瑜是“既”生,诸葛亮是“何”生啊!
弟弟冲着哥哥乐……
伯父在世人眼中是有些“戆”的。有一些可以得到政府照顾的机会,都被他拒绝。他不会想到“不要麻烦政府”这种高调,他只是“不想麻烦”。
粮食加工厂的生计,一点一点损坏了他的听力。三十多年前伯母去世的时候,他已经不太方便与人沟通了。后来从高处摔下,摔碎头骨。虽然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与人的交流却越发困难。
慢慢地,没有人把他当成倾听对象。
慢慢地,他也似乎不再需要倾听对象。
就像他的死,不需要任何铺垫一样。
叶落草枯,秋晚凝霜。
风吹走伯父的一生,吹不走他留下的往事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