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 晓
发布时间:2023-02-01 10:15:19 来源:民主协商新闻网
半夜了,老雷开的书店,灯光还一直亮着,他在等一个人来买书,就是出差归来的老侯。
出差前夕,老侯叮嘱过,帮他买一本《傅雷家书》,他想再好好读一读那个谦卑与傲骨交织、冷面热心硬骨头的父亲在书信里对儿子绵绵的爱。其实那本书老侯之前买过,有年搬家时不知遗落在哪儿去了。老侯是一个读书之人,晚上在床头灯下看看书是多年养成的习惯。这些年来,老侯坚持到老雷的书店里买书,算是对老友的一种默默支持。
老侯来到书店时,已是夜里11点多,城市里突然刮起了大风,天气预报上说至少是八级以上,老雷感觉暴风要把屋顶掀走了。人在这种天气里,往往有脆弱的情绪袭来。暴风里,闪电划破夜空,惊雷在云层里霹雳,老雷说,今晚不回家了,就在书店里睡吧。老侯听从了老雷的建议。风刮了又刮,老雷和老候都没睡着,他们在风声呼啸里叽叽咕咕说了一夜的话。
老雷的书店,在城市里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旁边是一个洗脚店,有时一些醉醺醺的客人朝书店里望一望,但很少进店里来。一边是感官的享受,一边是精神的滋养,它们是两条很难交融的河流。
在高楼林立车流滚滚的城市里,老侯这个只有50多个平方米的小书店,实在是不显眼,书店的招牌也陈旧了。春秋书坊,这是我给这个书店帮忙起的店名,有一点古风漫漫,也有读书人相伴的寂静岁月。20多年前,老雷是一个工厂的车间主任,下岗后,老雷有些茫然,有人建议他开一个面馆,有人建议他开一个五金店,还有开矿的朋友跟他联系去山西、贵州采矿。一直喜欢读书的老雷,寻思之中挑选上这里的小房开起了书店。
起初那些年的生意,老雷一年的收入比他当车间主任强。但这些年来,生意上惨淡,让老雷几乎坚持不下去了,实体书店,遭遇了电子书籍、网上书城的猛烈冲击,有时连交店里的房租水电费也困难了,不过房东也是一个爱读书的面容清瘦老人,老人很是大度地给老雷降低了房租。有天我去老雷书店里买一本张岱的《夜航船》,眉毛发白的房东老人正端来一碗青菜面条给老雷当作午餐。
老雷的书店里,大书柜里满满当当的书,感觉把房子也压得沉沉的了。我有时半趴半跪在书墙里挑选书籍,恍然间真变成了一只蠕动的书虫了。书香弥漫的小书店里,墙壁里渗透的也是书香,它与一个好酒之人嗅到老窖里的酒香,是一样的勾人心魂。
老雷的个体书店,一般早晨七点就开门了,是这个城市最早开门的书店。老雷说,一些爱书之人好比吃早点,一大早也要到书店里来裹一身书香后,再一头扎入滚滚红尘的世俗生活里去。
我最初去老雷书店的那年,满头青丝,而今两鬓泛起了白霜。这个城市里还有像我这样的读书人也是如此,在书店的进进出出里,悄然吞食消化着各自的人生,一点一点打破着各自生活里竖立的壁垒。但有一点我们是相同的,那就是在对书籍纸张的摩挲、对文字的阅读里,对这个世界慢慢变得忍耐与慈悲起来。
有次老雷跟我闲聊,他说支撑自己把书店开下去的信心,是城里的老读者们。在很多读者网购书籍的当下,还有不少这个书店的顾客,把书名开一个单子后,交给老雷帮忙去进货来再买。这是一种多年培植起来的信任,根须一样在书店里蔓延生长。
老雷的小书店,成为这个城市里的读书之人,心上停泊的一叶小舟。前年的一天,老雷的岳母去世了,书店耽搁了两天开门。几个来到书店的老顾客赶紧给老雷打电话过去,得知消息后,几个老顾客相约赶到老雷岳母的灵堂送上花圈,鞠躬悼念,一起帮忙张罗着。老雷告诉我,他很感动,他和一些书店里的老读者,有亲人一样血脉相连的感受。
更让老雷感动的是,几个老顾客得知老雷艰难维持书店的事情后,他们找到老雷说:“雷哥,你可不要关门啊,实在撑不下去了,我们众筹一点钱,帮你度过难关!”老雷说,只要自己活着有一碗饭吃,就要一直把书店开下去。
去年的一个夜里,老雷住在书店里,传来窸窸窣窣响,起床一看,一只耗子正津津有味啃着书。老雷后来就在书店里养了一只猫,耗子果然撤退了。
有天,我去老雷的书店,那只纯白色的猫“喵喵喵”叫着在前面给我引路,让我走到一排刚来的新书前,我一眼就看到了一本新书,那是一本刘震云刚出版的小说,他是一个我喜欢的作家。难道,这只猫知道我的阅读趣味,还是它嗅到了一个书店老顾客的味道。
去寂寞小书店的路,贯通着到我书房的幽僻小径,也安卧在我心房上,发出久远年代的沉香。